黑靴一步一步走过去, 停留处,跪着一个半身浸了血的剑修。
后者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血泪和泥的清秀脸庞。
竟是个姑娘。
她佩剑已折, 双手被缠绕的魔气缚于身后,锁骨上有一道纵深的伤,正汩汩地往外冒着红流,额前凌乱的长发间, 隐隐透出一点清新的颜色。
眉心一点,桃花妆。
她费力地仰着头,双眼麻木地望向上方的人, 既没有痛骂斥责, 也没有哭泣求饶, 半晌, 干哑地问了一句“裴初夏,我叫裴初夏,叶公子, 你还记得我么”
叶长青无言。
裴初夏,这个名字他记得, 是个万锋剑派的一个小弟子。
当年,昆仑山论剑大会终场, 他险胜了“剑魔”花辞镜,走下擂台的时候,场边大群身披银纹圣雪的剑修, 纷纷投来意味不明、不服、甚至不屑的目光, 那意思很明白对于本门来讲,剑术桂冠落于别家,是莫大的耻辱。
不过, 他也不在意,相反,这些人越不甘心,他就越开心。
忽然,雪浪一般的人群中,挤出一个个子小小,身材微胖的姑娘,在一干笔挺的同门间跌撞几回后,终于蹭到他身边,盈然一笑“叶公子,你刚才打得特别好,没有比花师兄差,不用理他们”
“哦”叶长青打量这小姑娘几眼,奇道,“万锋剑派的弟子,居然也会这么说话”
“那有什么的,事实就是这样啊,不承认也不行”小姑娘无视了旁边人投来的怨怼眼光,指间一闪,变出一簇烈火般明艳的石榴花,“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总不能老攀来比去,得尽些地主之谊,喏,叶公子,昆仑山夏天开得最好看的花,送给你,以后记得常来”
这几句话似是能用尽她所有的勇气,说完,把花一塞,转头就跑,跑了几步,想起什么,转头道“裴初夏,我叫裴初夏,别忘了啊”
最后的一回眸,她眉间那点轻红色的桃花,仿佛要漾出水来。
榴花欲燃,桃花灼灼,无论哪一个,都和它的主人一样,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叶长青低头看着那一簇红,心情愉悦极了,伸出手来,想要去触碰阳光下莹润的花瓣,然而时光扭转,无数往事碎成齑粉,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只手,穿过浓烈的硝烟和尘土,捏在了姑娘带血的下颌上。
她和五年前相比,模样变了很多,脸上的婴儿肥不见了,骨肉匀停,冰肌玉骨,曾经的小胖丫头,出落得漂亮多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
叶长青轻叹一声,低声道“抱歉,我不记得了。”
在裴初夏从茫然到震惊,再到痛楚的目色中,他敛下眼去,装作若无其事地道“输了就是输了,弱者必须付出代价成王败寇,战场上,从来都不讲人情。”
“你”她下一个字未说出口,就僵住了,一双瞪到了极致的眼睛,来不及下移去看一眼到底怎么回事,口中、颈边已涌出了大股大股的血。
叶长青漠然地立在一边,腕子一甩,收回折扇,不敢再看她一眼,视线飘到手中血淋淋的扇缘之上,心里像吞了黄连一样,苦涩难言。
我非杀你不可,抱歉。
裴姑娘,下辈子你就做个普通凡人,不要再投身这道门了吧。
“砰”
身侧一声闷响,尸体倒地,他深吸了数口气,方抬步向下一个人而去。
不过顷刻的功夫,魔火已经包绕了他全身,烧得半边脖颈血肉模糊,叶长青望着那天的自己,手起扇落,一招一个,中途偶然一记失手,后面就乱得找不回阵脚,那强作残酷,却依旧道不道魔不魔的样子,真是可笑又可怜。
小玩意儿,你只有这么点本事对吗,以为单凭这个,能赢得了我
他嘴边的笑容忽而就深了一度,毫无预兆地,五指倏地向左前方一抓
电光石火之间,那片本来与旁的景象无差的虚无之境,居然如受扰的水面一般,波纹动荡不堪,下一瞬,一只长条状的,与刀鱼神似的东西,竟被活活从那水洼中拖了出来
无面,无五官,头尾也辨不分明,一眼看去就是浑浑噩噩的一条,正颤立着,扭动着,挣扎着。
它出现的一刹那,天河山梦境里的魔火暴涨数倍,一下子就将擎住它的人彻底吞没
“这就是你的实体”明红色的烈焰中,叶长青面目有些失真,他好奇地歪了歪头,上下打量着那只歪扭的魔物,微微一笑,“太心急了吧,也不看看对手是谁,一口就想吃个胖子”
仿佛能听得懂他的话,魇灵尖叫着反抗起来,目睹那张脸上的皮肤一块块烧焦脱落,露出的白骨,却比冷铁还要无情
“你抓的时机很对,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杀自己人,三个门派,一百二十七个,失手三十九个,回去之后,从一个子时到下一个子时,被那血红色的钉子罚了整整一天一夜。”
叶长青说起过去的事,平铺直叙,好像在讲一个普通的话本,与他自己毫无干系“那天我以为自己会死,可到底也是挺过来了自那以后,我就明白啊,这世上神祇已殁,没谁可以仰仗,能镇压邪魔的,只有比她更邪的邪魔,最终你猜怎么着了她被我用那把诛邪利刃,钉死在伐天殿的卧榻之上”
说着,他舌尖探出,轻轻地舔了舔唇,垂首凑近一点,低声问“区区一个手下败将,你竟企图用她来慑我”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简单的一个动作,吓得那魇灵直接失了色,乃至于“域”中的魔火都停顿片刻。
“哈哈哈哈哈哈哈”恶作剧达成,叶长青畅快地笑了出来,微仰着头,戏谑道,“我又不是魔修,怎么会对你动用纳川邪术小家伙呀,胆子这么小,做什么域主所以现在究竟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
与他的自如相反,魇灵简直像只炸了毛的猫,张牙舞爪半天,忽然全身僵直了一下,自爆了
黑乎乎的半透明物体化作泡沫,一点一点自他手中滑溜出去,与此同时,周围的梦境开始崩塌,宛如地动时的山河破碎,山火没了力量来源,很快萎靡下去,自地面的裂缝中逃了回去,不到一盏茶功夫,就火灭风停,一切都安静下来。
山顶小筑消失了,嘈杂低语的魔修不见了,焦尸、南君的声音也都散去了,唯余那小水洼边的白衣少年,没有生气地趴着。
还有三尺,就够到了。
叶长青这么想着,神魂却实在难以为继,剧痛和眩晕一波强过一波,双膝一软,居然就这样跪倒在地上
叮当耳畔,金属堕地的声响异常明亮。
他机械地低下头,看到一把锋刃三寸长,刀柄刻着上古魔纹的青铜匕首,静静地躺在那,散发着阴冷冰寒的气息。
霎时,瞳孔放大了一倍
“小子,本君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没空跟你在这玩贞洁烈女的把戏,刀放这了,是自裁谢罪,还是臣服于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做出选择。”
幽深的大殿里,空有脚步声踱过,不见说话者的身影,只剩几盏铜灯,举着寂寞的火焰。
魇灵没了,梦魇还在,南君不容置喙的审判声还在身边周旋。
不同的时空,相同的姿势,他膝盖抵在玄青色的砖面上,面对着那把不盈一握的匕首,本已掌惯了剑的手却颤抖不休。
七日前,河洛殿东方烽火升起,魔道东君出世。
彼时临海城大劫,正道损失惨重,数千修士尽数被屠,万锋剑派首徒云逸亦在其中。
妖人叶长青做下此孽后,逃亡魔域,不敢露头,烽火同俦各门正在集结人马,准备第一次大规模围剿。
前半生匆匆二十五载,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这种境地。
怎么办
叶长青觑着脚边那把青铜匕首,目眦欲裂。
是一了百了地死,还是千夫所指地活
几乎是本能地,他捡起匕首,刀刃划破颈上薄薄的皮肤,鲜血滴落指尖,那烫热的温度,令他浑身一震
不,不能死,我就这么死了,临海城下那数千亡魂又该如何谁人为其伸冤何时才能瞑目
凌寒峰上那座屹立了千年之久的剑圣玉雕,从十几岁起,自己就一直追寻的青衣与道心,难道就要泯灭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