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里, 两人正襟危坐。
“你确定了真的要结契”柳明岸敲着桌面,态度严肃,“要知道, 双生灵契一旦结下,除非妖毒全部褪去,否则你们至少要死掉一个才能解得开”
“我确定。”杨玄沉着地一颔首,“掌门真人,有劳了。”
柳明岸还是有些不相信“你可想好了, 这不是一件年就能完成的事情,很有可能会拖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 这段时间内, 必须由你来代他承受毒发的痛苦。”
杨玄闻言, 了然一笑“掌门真人,你就放心吧, 我敢出口的承诺, 自然是想到了一切最坏的后果,别说十年二十年, 就是八九十年一百年, 我也未必不能熬得。”
柳明岸皱着眉,明显是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谙世事、大放厥词, 斟酌了一阵,直白道“你能不能坚持下来是一回事,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别忘了此事需要结为道侣,双修合契,如果你对你师兄只是兄弟之情,大可不必这么为难自己,就算现在为救一时急这么做了, 将来遇着合意的女子又该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问题。
杨玄坐在那,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似是真的在用心考虑了这件事,少倾,他忽然起身向屋中迈了两步,正对着柳明岸站住,然后双膝一折跪倒在地。
后者惊了一跳“杨玄,你这是做什么”
“掌门真人,”杨玄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纸,递了上去,“若是不相信我的决心,大可为我写下守约的符灵,如果我有一天真的背叛了师兄,做出伤害师兄的事情,就要我魂飞魄散好了。”
看了眼那不知什么时候就写好了的符灵,柳明岸缓缓站起来“杨玄,守约符灵可是修真界最不可违逆的誓言,你真要这么干喻清轮虽然与你有救命之恩,但那是他自愿的,他身为师兄,在你遭遇危险时保护你,说是理所应当也不为过,有什么后果他一力承担就好,不需要你这样苛责自己。”
三尺外,冰凉的青砖地上,杨玄跪得笔挺,双手托着符灵,纹丝不动。
柳明岸深吸了口气“杨玄,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提起这个,杨玄一直沉静的面容有了点点松懈,他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地陈述“回掌门真人,弟子胆大妄为,从小倾慕师兄,对其心怀不伦之情,但困于世俗伦理,一直不敢戳破,十几年来,弟子曾无数次想过,若是将来能与师兄结为道侣,共度余生”
他倾身伏于地面,额头压在那张重于千钧的符灵之上,沉声道“弟子死而无憾。”
一个月后,幽姿峰。
咔啦
瓷碗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场刺耳,屋子里慌乱的脚步和愤怒的叫喊混作一团“滚我说了不喝药,你听不懂人话吗还在这戳着干什么,看见你就烦,给我滚出去”
“我,我不敢”七八岁的小童子,委屈地哭泣着,“杨长老说了,得看着您喝下去才行,我,我”
“杨长老幽姿的峰主不是我么,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说话了滚,赶紧滚,他问起来就说是峰主让你滚的”
“是,是。”小童子巴不得被赶走呢,一听这个如获大赦,滴溜溜跑出来,一出门就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杨,杨长老。”他抬起头来,泪眼朦胧。
杨玄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压了压他肩头,颔首说了句“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便快步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雅致整洁了十来年,如今,彻底是另外一副样子,家具零零散散,东倒西歪,书桌没多少陈设,仅有的一些文房四宝,也都躺在地上,碎得无力回天,浓墨和中药泼洒开,那混合出来的怪味熏得人头脑发晕,雪白的宣纸飘荡在空中,随着气氛的静谧,一点一点渐渐沉了下去。
宛如此刻,屋主人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杨玄记得,一个月前看到这副场景时,自己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现在,更多的却是麻木。
他弯腰将锋利的碎瓷片捡起,瞥了眼那颜色深褐发黑、已经流到自己脚边的汤药,低低地开了口“师兄,求你了,把药喝了吧。”
没人应他。
古董架旁,一架由赤桐木和精铁雕成、做工精美的机关轮椅空置着,喻清轮披头撒发地匍匐在一尺外的地面上,昔日清丽如城郊竹海的衣衫上,斑斑点点沾满了药液和墨汁,脏污得揉成一片,狼狈不堪。
他撑着身子爬起来,手臂戳在地上,就像勉强维系着一整栋房子的两根独木,颤抖得让人心疼。
杨玄薄唇轻抿,刚担忧地走过来一步,就被他厉声喝止“你别过来,滚出去”
前者脚步一顿,神色落寞“师兄,趁着现在还有救,把药喝了吧,等妖毒侵入心脉,就一切全完了。”
“有救”喻清轮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已渗进砖缝中的汤药,森冷道,“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从你叫醒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呢”
他倏地抬起头,视线扎向不远处的青年,凛冽如钢刀“杨玄,我乐意救你那是我的事用得着你这么假惺惺地可怜如果我贪生怕死,那早在辩清那条蛇妖是化神境的时候,就一走了之了士可杀不可辱,你现在弄个轮椅来折辱我,到底是几个意思”
无比剧烈的妖毒和三年深长的昏睡,彻底摧毁了喻清轮的灵根和身体,从前剑斩惊涛的一个人,现在单是吼上这么几句,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瘦得不成样子,趴伏在地上的时候,两边肩胛骨高高耸立着,像冲天的利刃,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破皮肤和衣裳。
杨玄再也看不下去,把手边的东西扔到桌上,过去俯身揽着他肋下,果然,如之前很多次一样,刚一碰着就遭到了异常剧烈的反抗。
“杨玄,你心里要还有我这个师兄,就不许你碰我,你给我一把刀子让我自裁了事,你再敢碰我我就”
“师兄。”杨玄低着头,嗓子里蔓延着浓浓的血腥味,“你可能不知道,当年师尊仙逝的时候,曾单独给我嘱咐过,玄儿,我一生收过七个弟子,清轮是第六个,算是晚年的关门弟子,他和上头其他师兄师姐年岁相差很大,从小没有玩伴,孤零零一个,看着很冷很淡,与身边谁都不亲,可是,他骨子里却极烈,从来不知苟且为何物,凡事若能做得第一,绝不会做第二,遇上大点的挫折就容易死磕出不来,可人活一世,哪有一直顺风顺水的
玄儿,都这时候了,为师就实话说了吧,其实,当年只是抹不开你爹的面子,想让你在峰上静养一段时间罢了,没打算真的收为弟子,可那天晚上一回山,见着你宁可挨打也要缠着你小师兄的样子,为师心里就宽了。
你与清轮不一样,你是富贵出身,成天无忧无虑,没什么烦恼,说不好听是不求上进,可换种说法就是淡看功名,有你在他旁边守着,看着他别做傻事,别钻牛角尖,哪里想不开了,耐心劝劝,哪里做不到了,一起帮衬。
这些年看着你们两个越处越融洽,为师是打心眼里高兴,至于你师兄,为师虽然一向是以他为傲的,但临了心里最放不下的其实也是他,
玄儿,别怪师父偏心,惦记他的永远比你多,你就是我为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道保障,以后师父不在了,你要替我照顾好他,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能任由他糟蹋自己,甚至于走上歧途这样,为师便是死也瞑目了。”
这番不为人知的遗言,杨玄每说一句,喻清轮脸色就越白上一分,等听到最后时,神情已动容到了极致“这,这,师尊真的这么说过”
“真的。”杨玄点点头,撩开他黏在脸上的黑发,笑容微苦,“师尊怕我忘了,逼着我在病榻前一字不差地背了数遍,才含笑离去。他知你素来心高气傲,听了这些估计会堵得慌,交代遗言的时候就没和你提起。”
“他,他”喻清轮激动地语无伦次,胸口剧烈起伏,终于,那一口气泄出去了,他放弃挣扎,将脸颓废地埋在杨玄怀里,小声啜泣,“师尊,弟子不肖,从来都只顾着自己的感受,没有考虑过你的苦心,对不起,弟子让你失望了”
在杨玄的记忆里,师兄似乎不曾有过这样脆弱的模样,即使有,也不会在他的面前显露。
这个人,永远姿态端正,永远一丝不苟,就像八岁时在梅花树下初见的第一眼。
只一眼,这辈子就再也挪不开了。
杨玄扶着他在轮椅上坐好,看到他衣襟上的凌乱,正要抬手整一整时,忽然头颅里暴起一阵针刺的剧痛,若不是一个月来经常发作,暗中有所提防,这一下已经足以将他击倒了。
杨玄撑在轮椅上,一手按着太阳穴,跟那妖毒发作的疼痛相抗衡。
咫尺外,喻清轮也发现不对了“钰鹤,你怎么回事,不舒服”
“没,就是有点累。”杨玄摆摆手,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后,勉强笑了笑,“师兄,这还不是被你惹得你醒来一个月,不吃不喝,乱发脾气,治疗也不好好配合,我愁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然后就这样了”
喻清轮不明就里,只信了他的话,时隔数年,秀目里终于又流露出久违的疼惜之色。
杨玄俯下身,为他拢了拢衣襟“没关系,我年轻,底子好,休息几天就行了,师兄你不用担心,好好养病才是正经。”
关于“双生灵契”,自始至终杨玄没有提过一个字,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师兄或许能接受余生在轮椅上度过,却不一定能接受得了曾经雌伏于自己身下这个事实。
所以,他只是做了身为师弟的分内之事,然后退开一步,轻声道“师兄,我去给你重新煎一碗药来,好好喝了吧,别让师尊他老人家走得不安心。”
轮椅上,喻清轮闷闷地“嗯”了一声,当是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