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缠绵, 刻骨悱恻。
窗外的梅花开了又谢,春寒料峭中,嫩红的桃蕊悄悄漫上枝头。
自那日互明心意, 真正结为道侣之后,二人从未分开过一天。
喻清轮行动不便,每日只是待在峰上,看书、写字、养花,偶尔处理处理宗务, 总是不能太长时间专注于一件事,耽搁得久了, 就头晕乏力, 浑身不适。
几年来他一点一滴的变化, 杨玄心里清清楚楚,就像那把陪伴他十几年之久、随他一起登过昆仑山巅、受过万人仰望的灵剑“雪鸿”, 自那场变故之后再没了用武之地, 不得不敛去锋芒,收入鞘中, 初时, 还在墙上挂着以供观瞻,后来他嫌睹物伤情看着碍眼, 干脆裹了个包袱扔到储物戒里去了。
它就那么静悄悄的,逐渐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元安三年的一个深夜, 又逢每日按摩双腿,舒筋活血的时刻。
昏黄的灯光中,喻清轮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上半身青衫白梅,穿戴整齐, 下半身不着一缕,只在腰际搭了一条厚厚的浴巾,作遮羞之用。
身畔,杨玄折膝跪在软蒲团上,两手循着既定的经脉和穴位,在他裸露着的、苍白消瘦的小腿上游走,手法十分老练。
这样坦诚相对的相处,他们早已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羞涩。
“师兄,感觉怎么样,会不会稍稍有一点知觉”
他这个样子,杨玄自然舍不得离得太远,虽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身边,但他也从来不接派中百里之外的事务,每每都是当日走,当日回,平时一有空就去暗香主峰找柳明岸学习行针和按摩之法,久而久之,也算是大半个医修传人。
喻清轮默了须臾,摇头“好像还是不太行,你按压的力道这么大,我觉得也跟平常没有什么分别。”
“没事,”面对这样的答案,杨玄不以为意,略停了一下,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扬起脸,笑道,“这才按了三年,照掌门真人估计的,怎么也得十年才能见效,师兄,放心吧,一辈子还长着呢,你一定能再站起来的。”
“嗯。”喻清轮淡淡地一点头,神情里看不出喜或悲,自怀中取出一块手帕,俯身沿着他潮湿的鬓发,轻轻擦拭,“钰鹤,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杨玄看着他清和如水的神情,忽然间,心里就止不住地难受。
他明白,那次重伤对师兄打击最大的不是灵根损毁无法修行,而是双腿残废,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
有那么几次,自己回来得比原定的时间早,一从虹桥上下来,恰好就看到那个平时不温不火,从来都在屋里乖乖等他的人,正独自坐着轮椅,躲在幽姿峰校场旁的树林中,呆呆地望着场上练习剑法术法的弟子们,眼中的艳羡和失落之情,无法言表。
第一回看到的时候,杨玄没什么别的痛处,就觉得心口好像被人挖了一块,走风漏气的,什么酸楚和悲戚都嗖嗖地往里钻,他甚至不敢回去,站着看了一小会儿,转身逃也似地下山去了,到江城的一小酒馆,坐在角落里,要上二斤烈酒,给自己灌得七荤八素,妈都不识。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小酒馆的老板娘还是满脸喜色,逢人就说,哎呀,原来那些折梅山上修道的神仙们,也不是跟我们想象的那样,绝七情断六欲,不食人间烟火,仙君哭起来明明比谁都凶,拦都拦不住的嗨,说到底,是人,都是人
时过境迁,彼时那个没勇气回家的青年,如今一刻都不想离开了。
杨玄笑了笑,握住鬓边为自己拭汗的那只手,温声问“师兄,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没关系哪里,多远都行。”
“什么”喻清轮愣了一下。
杨玄道“师兄,你想去哪里,告诉我,我带你去。”
喻清轮闻言,眼波动了动,嘴上却推却“不好吧,你是峰主,哪能动辄离山那么久的,又不是出去除祟或闭关,名不正言不顺,再说了,入门测试刚过,峰上不是新来了一批小弟子么,你这个做峰主的得去训诫训诫,要不然”
杨玄没接茬,双眼含着笑,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少倾,他脸颊微红,抿了抿唇,声音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要不然,就陪我去蜀中走走吧。”
烟花三月,细雨纷纷,芙蓉城百花初开,一条人烟稀疏的小街里,脚下灰黑相间的石板路被冲洗得不染纤尘,道两旁,一丛丛翠竹交相掩映,露出了后边暗红色的雕花木门。
杨玄撑着把宽大的油纸伞,推着轮椅,走得很慢很慢,不太想引人注目,他没有用结界或避水的符咒,青色的伞面往前倾着,遮住了喻清轮支在外面的双腿,身后,雨丝微凉,淅淅沥沥湿了他半边身子。
“师兄,你说的绣坊是哪家,还远吗”
“不远了,我记得应该就是在这条街的尽头,小时候随我娘来过一次,也不知道还开不开着了。”视线穿过细密的雨幕,喻清轮搜寻着记忆中的那间小店,有些怀恋地说,“我娘若不是十几岁被发现有仙根,转了行,现在恐怕是这一带有名的蜀绣绣娘了,我对她最大的印象,不是幼时传习我剑法符咒,而是我趴在桌边看她刺绣,看那五颜六色的丝线绕在一起,几根银针随着她的手指翻飞游动,不多时,漂亮的小鸟儿小花儿就长在丝缎上了。”
“当初我觉得有趣,缠着她要她教我,她不肯,说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子,怎么能和女子似的做这些针线活说出去该让人家笑话了。”
“我娘告诫我,男孩子得端正些,努力学本事,遇到危险时一定要冲在前面,保护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喻清轮勾起的唇角僵了僵,一阵带着花香的清风吹过,为他鬓边缀上了一瓣清甜,“所以,我九岁那年,她在一次委托完成后,回山的途中碰到有妖族突袭村落,当时附近门派的修士还未能赶来,她为了保护百姓,孤身迎战,最终寡不敌众,被妖族杀死了。”
这些往事,杨玄听他提起过不止一次,少年时候每每说到此处,他下一句必然要接“自那以后,我与妖族不共戴天”。
可今日却不同了。
喻清轮探手将花瓣轻轻摘下,掌心摊平,任它随着斜风细雨,飘摇远去,默默地望了许久,忽然笑了“钰鹤,现在好了,我有了你,不需要再自己往前冲了,其实,从一年前我就在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捡起来儿时稀罕过的绣工夫哎,你看,兜兜转转,还是来这里做客了。”
杨玄一抬头,“飞云坊”三个字闯入视线,水色淋漓,灵动毓秀,单一眼,就让人想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蜀中佳人。
他心里一暖,推着轮椅圆润地转了个弯“师兄,走,我们进去看看。”
喻清轮天赋聪颖,学什么都快,在折梅山的时候受尽了师尊长辈的夸赞,此时到了芙蓉城的绣坊里,一旦静下心来,进境一日千里,出手的绣品让这里颇有资历的刺绣师傅看了,都忍不住叹,若不是错生成了男儿身,他绝对是个天生的好绣娘。
灯火下,青年拈着绣花针,眉宇沉着,目光凝练,浅淡的薄唇抿成一条平平的线,昏黄的光打在他冷白的肌肤上,像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