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 白日里的一场春雨湿透了整座仙山,桃花樱花落了满地,嫩红粉白, 美煞人间,折雪殿后院盛开的桃树下,立着一丰神俊朗的白衣人,正透过敞开的窗子,盯着屏风后边隐隐露出的半侧人影, 目光望眼欲穿。
“长青,你不知道, 那天被救的几个霸刀门弟子不久前来过了, 带着他们的传家宝, 非要送给你,亲自向你下跪道谢, 诚意十分感人, 但是”柳明岸手中拿着一罐外敷灵药,在小师弟光裸的后背上轻柔涂抹着, 边涂边说, “我寻思你现在这样子也不适合见外人,便好好地安抚了他们一番, 然后回绝了。”
叶长青背对着他,趴在椅子背上, 疼得直抽气“道谢就道谢,传什么家宝,下什么跪,天地君亲师我哪个都不是,搞得那么隆重干什么。”
闻言, 柳明岸笑了“你确实不是,但他们说了,堂堂折梅山长老,竟然会为了几个不入流小门派的弟子赴汤蹈火,这份看重和恩情,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来生他们非得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才能报得。”
“不入流的小门派什么嘛”叶长青脸枕着胳膊,不太满意地嘟囔,“都是一起收拾过魔族的兄弟,分什么大门小门再者了,人命就是人命,哪有谁就一定比谁高贵,我不就运气好点小时候捡回我的人是你,换个别的出身难不成我就不活了师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不管蜉蝣朝菌,还是大椿冥灵,只要是生命,就有它本身可贵的价值,只要来到这世上,就有活下去的资格,人可以有善恶之分,却不会有高低贵贱。”指尖划过他背上被魔息侵蚀后形容可怖的伤处,柳明岸嘴角无奈地一陷,却没有去谴责,只是欣慰地道,“说实话,长青,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高兴。”
“嘿嘿,哪有,那是师兄你教得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某些人给点阳光就灿烂,一捡着空子就拍上了马屁,结果刚说了几个字,就疼得狠狠“嘶”一声,颤抖着怪叫,“师兄,你这什么,什么鬼药,疼,疼,疼死我了”
“疼就对了,这药名叫刮骨刀,其中的灵气会将种在你伤口里的魔息刮除干净,过程和扒皮刮骨没什么区别,疼就说明管用了。”柳明岸一手按着他肩头,不让他挣扎,另一手从旁边的桌子上顺了块软木过来,“让你一天天的不长记性,别动,要是实在疼得厉害就咬着,啧,别咬嘴唇,咬它。”
“不用,这点小伤,还撑得住。”叶长青咬着牙倔强道,语气虚弱至极,像个背着家长出去浪的熊孩子,回来路上一不小心掉坑里了,自知没理,疼也得忍着。
此刻,他双腿分开,倒坐在椅子上,劲瘦有力的身子绷成了一条顺滑的弧线,从侧面看去,伤痕遍布的脊背上,一对漂亮的蝴蝶骨耸立得分外明显。
温辰站在窗边,恰好看到他汗湿的鬓发下轻染红晕的眼尾,连同着那朵花苞大小的桃花纹,一同微微发着抖,像被窗外细密的春雨打湿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温辰紧紧地望着他,一眼都舍不得移开,五指扳在窗框上,将上了红漆的木头生生卡出好几道凹痕也一无所觉。
他一定很疼吧先是被魔修大能的魔息灼伤,后又被这灵药刮骨折磨,要实在疼得厉害,就叫出来,别强忍啊
温辰自幼修无情道,五感不甚明朗,很多伤势对他来讲都是无关痛痒,激不起半点波澜,但若是眼睁睁看着对方受苦,那些隐藏在心底的情绪就像火山喷发一样,痛得不可收拾。
没来由地,他就想起来曾经有一次,他俩一起下山捕捉过一只混入村庄的炎魔,那炎魔实力不强,在两个元婴境修士的手中毫无转圜的余地。
那天,这人受了点轻伤,一直哼哼唧唧地叫疼,说是伤到根源了,御不了剑了,路也走不了,硬是缠磨着人一路从二十里外的桂花镇给背了回来。
当然,温辰心里清楚得很,他其实就是偷懒不想走路,顺带欺负欺负老实人,否则,谁真疼得受不了了,还能在半道上睡到做梦喊着小龙虾再来一盘
可是现在
大约一个多时辰过去,刮骨刀的药效才渐渐消退,叶长青虚脱地趴在椅子里,全身疲软,被疼痛折磨坏了,柳明岸给他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苦汤药,他看了一眼,立刻本能地皱起了眉,但什么都没说,一伸手麻利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全喝下去了,然后嗑了两颗桂花糖,表情痛苦,聊做安慰。
屋子里,柳明岸又帮他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扶到床上,避开伤口侧着身子躺下,给他盖好被子,看着他安然入睡后,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温辰偷摸立在窗边,僵硬得像个雕塑,直到看着青衣人走过来了,才勉强笑了笑,敬重地行了一礼“多谢柳掌门,让我有个机会看看他。”
“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柳明岸摆摆手,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子里一望,有点惋惜地轻声问,“小辰,来都来了,为何不进去见见他难道,就因为上回你们闹的不愉快”
说起上回饮冰洞里那事,温辰十分难为情,低下头,嗫嚅道“对不起,掌门真人逼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昆仑山找我,更没想到他还会当众立那样的誓,我那么绝情,想必”少年叹了口气,目光落寞如秋霜,“他定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了。”
“怎么会”柳明岸失笑,而后露出了安抚的神色,“放心吧,那小子很在乎你的,不会因为那一件小事就心存怨恨。”
温辰微微惊讶“小事”
柳明岸道“当然是小事,他回来是因为你说的那句话生气了一阵子,可没过几天,就又什么都不计较了,与我聊天时,倒是时常会提起你来,指责云真人为师不尊,自私自利,冥顽不灵,不会教就别教,拿来给他教咳,我可什么都没说。”他浮皮潦草地遮掩了一下,而后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总之,长青这孩子,就是想你了。”
其实,在听到“时常会提起你来”这几个字时,温辰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到了最后,更是抿着唇,难受地不知如何是好,低垂的羽睫颤抖不休,小声说“柳掌门,他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不想他再因为我受到任何伤害,所以”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现下要做的是一个万分艰难的决定,只有付诸了无限的勇气,才能勉强说得出口。
“就这样吧。”
四个字既可轻于鸿毛,亦可重于泰山。
儿孙自有儿孙福,知他心意已决,柳明岸也不便再劝说,往旁边撤开一步,让出一条道路“去吧,去看看他,我出来之前布下了安眠咒,这时候他必然已经睡熟,除非天雷打在枕头边,其他动静很难有知觉。”
没想着自己还能进去,温辰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这,这样好吗”
“好。”柳明岸拍了拍他肩头,不乏怅然地感叹,“就算你以后真不打算再见他了,可相识一场,也总得好好道个别不是”
折雪殿里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的声声虫鸣,愈发加深了这种安详。
即使知道那人不会醒来,温辰还是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十分轻缓地走了过去,等到了床边,看着那张思念已久的脸,很自然地单膝跪了下去。
分别一年,他瘦了好多,从前眉眼间洋溢着的活泼灵气,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空气中,依然有淡淡的药味弥漫,温辰细细地嗅着,只觉那熬人的苦涩竟然顺着鼻腔,一直渗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