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是个最最怕苦的,从前受了伤宁可多拖两天,也硬撑着不肯喝药,每次喂药都得连哄带骗,任性得像个孩子。
一只手露在薄被外,五指瘦长挺直,指甲圆润干净,温辰牵过来,像捧着宝贝似的包在掌心里,哑着嗓子,低声道“哥,说好的等我长大,你怎么说话不算话,比我抢先了一步”
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叶长青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温辰絮絮道“哥,我从前和你说过,不知道兵人为什么而战,你教我,是为了惩恶扬善,坚守正义,是为了保护更弱小的人,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你说,如果我还是觉得困惑,就干脆跟着你往前走,一起去寻找这一生到底为什么而战。”
温辰低下头,以极致虔诚的姿态,将他的指尖贴在自己眉心“过去十一年,总是有人告诉我,兵人要为天下而战,为苍生而战,可他们没想过的是,兵人所认识的天下,最多只是一个昆仑山,所见到过的苍生,也不过是那么几个不相熟的人,从未入过世,不知爱恨疾苦,我怎么可能学得会悲天悯人”
枕席边,叶长青动了动唇,像是叫了个谁的名字,之后心情好了起来,神态一放松,眉宇间的枷锁便解开了。
见状,少年扑哧一下笑了,左颊边绽出一朵温柔的梨涡,与不久之前冰洞外的那个疯子判若两人“可是我认识了你,和你在一起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怎么爱一个人,怎么原谅一些事,怎么说服自己认真地活下去”他稍作停顿,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抚过枕边人俊俏的眉骨,凑近了,轻声私语,“哥,我想通了,我这一生为你而战。”
叶长青依然睡着,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或许是心有灵犀吧,在听到最后这句时,红唇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动人极了。
此间只有他们两个,温辰一时按捺不住,偷偷上去尝了一下,完事后,整个人像刚醉过酒一样晕乎,歉意道“对不起啊,每次都是趁你睡着,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可是你醒着的时候,我又打死都不敢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了,如果连你也厌恶我,那”
他舔了舔嘴角,回味着那夹杂着丝丝药香的甘甜,冷不丁就切换到了另一个沉重的话题“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在你面前的温和模样都是装的,本身并不是那个样子,我骨子里就是头野兽,动不动就会咬人的那种。”
“呵。”
温辰自嘲地一笑,眉眼倦怠,瞳孔无光“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从很小的时候,它就住在我心里,住了很多很多年,不停地磨牙吮血,蠢蠢欲动,我赶不走它,也管不了它,迟早有一天,我会被它代替,变得”
他覆着薄汗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破碎得像哭了一样“哥,对不起,我想做出改变的,可是我做不到,真的,试了很多很多种方法,就是不行他们说我是疯子,其实他们没错,他们说得对,过去数千年,从没有谁被成功炼成过兵人,谁都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只有我我清楚自己心里有多扭曲,多疯狂,我不是你眼中温顺好欺负的小辰,我究竟什么样子,也许你根本就没了解过。”
一番心事吐露,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温辰抱着他的手,像抱住了最后一根仅存的救命稻草,休整了好一阵,才说“小时候,我只是不服,不服那些人像畜生一样锁着我,后来,我懂事了,就开始恨他们,恨不得统统杀之而后快云衍,祁铮,林九渊,花辞镜,云”
说到“云逸”的时候,他明显卡顿了一下,稍稍一犹豫,就含混过去了“除开这几个,还有很多人,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我,那样怜悯又害怕,明明能力低微却偏又高高在上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哥,我明白你一直以来在努力什么,你不是那些人口中纯粹地头脑发热,你是真的想让我重新回到这个人世间,重新融入你们,成为与你们一样的正常人,我尝试过了,可是。”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有的人终究只能是个异类。
仿佛自虐一般,温辰当着最爱的人,撕开了自己最隐秘的伤疤,鲜血淋漓,痛到窒息。
他一字一句地叙述着,像罪孽者剖开心扉的忏悔“我根本不在乎苍生如何,也不在乎自己如何,我只是个被人豢养出来的蛊,时刻企盼着反噬主人同归于尽的那一天,这些年我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弑师,叛门,复仇,他们毁了我,我也想毁了他们。”
温辰不忍再去看那沉睡的人,阖上眼睛颤声道“哥,对不起,平白骗了你这么多年的真心和信任,我不配。”
鲜血浇灌出来的阴暗之花,就应该一生长在谷底,根本受不起天地间明媚的骄阳。
修无情道最忌动感情,忽然间,他心口剧痛,痛得忍不住蜷作一团,一边咬牙抽气,却还一边微笑“不过,那些事我可能也做不出来,云衍是谁呀,是烽火令主,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人,说一不二的大人物,先不论我斗不斗得过他,就算真的斗过了,难道要叛出师门来找你不可能的我自己么,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就算哪一天成了整个修真界的公敌,也是无所谓的。”
“可你不行,你有理想,有抱负,知道自己一生追求的是什么。”温辰硬逼着自己挺起腰板,后退两步,双膝落地地跪好,声线气若游丝,“哥,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出色的折梅仙君,清风霁月,花剑风流,你带过我三年,世人眼中我所做的一切都有你的影子,我舍不得你沾染一点点尘埃,尤其是,当这尘埃来自于我。”
“所以,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没和你说过,怕你不同意我想,有朝一日,等我杀了魔君,完成了使命,就归还寒宵神武,废掉这一身修为,从那里得到过什么,就悉数奉还什么,只一个人,净身出户,与万锋剑派再无半点瓜葛。”
说到这,温辰忽然一折腰,深深地俯下身去,前额抵着温凉的地砖,沉声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哥,今日我擅自拜你为师,希望莫要责怪。”
言罢,他依着天下无数弟子拜师时的礼仪,三叩其首
咚、咚、咚。
沉着有力的响声回荡在空寂的屋子里,像城楼之上的暮鼓晨钟,一声声催人清明,叶长青搁在床边的手猛地一哆嗦,眼皮剧烈地颤抖,他似是挣扎着想要醒来,可经过好一番努力,终究没敌得过安眠咒的效力。
三尺外,温辰抬起头来,毫不意外,眼眶和额头俱是红的。
“师尊,我要是真成了个练气都困难的废柴,你还愿不愿意收留我会不会嫌弃我没用净给你丢脸,一顿大棒打下山去”
“不,你人这么好,一定不会的。”他浅浅地摇了摇头,目光柔和,自说自话,“到时候,没了爪牙的野兽,想害人也害不了的,我只做你的徒弟,乖乖跟在你身后,去你说过的那些天南地北,万里河山南疆,东海,北境,我们一起学巫族的秘术,喝绍兴的美酒,赏雪原的辽阔,说不定在那时,我可以不再胆怯,有勇气对你剖白一二。”
“师尊,弟子不肖,这样的乱世里,不能侍奉你左右,随你征战驱驰,我”
毫无预兆地,气氛就静了下来,空中氤氲着淡淡的寒梅熏香,床榻边,白衣少年维持着叩拜恩师的姿势,过了许久,才幽幽地一叹“吞五感,灭七情,平六欲,这条道上,我失去的已经太多,唯独你,是我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执念。”
莫名多了个徒弟,榻上沉睡的人却一无所知,神态依旧清浅安宁,眼梢桃花灼灼欲燃。
温辰站起来,认真地为他掖好被子“对不起,我一直都在骗你,所以那天也是,我怎么可能想要与你无关偏偏你单纯得像个傻瓜,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教我怎么办才好。”
一切做完后,温辰扶着薄纱堆烟的床帷,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认命地一笑“你啊你,打都打上山去了,为什么就不能再乱来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