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四五年过去, 楚怀玉依旧徘徊在筑基的境地,丝毫没有要结丹的迹象,叶岚也从最初的恨铁不成钢, 到后来的无可奈何,虽未正式言明,但在修道一途确实是与放弃他无异了。
坐拥着天底下最厉害的师父,修炼进境却如逆水行舟,越行越没影, 说实在的,楚怀玉当时真的活成了修真界一个不大落俗套的传奇, 为不少人所津津乐道。
当然了, 人生被关上一扇门, 自然就会打开一扇窗,他虽然修道上完全没有天赋, 但在另一些杂事上颇受上苍眷顾比如, 做手工。
楚怀玉手巧得很,无论什么工艺品, 自己埋头学上两天, 都能做个有模有样,鱼目混珠, 如果他不是上山修了道,几十年后凡尘中定能成就一位传奇手艺人。
凌寒峰后几年入门的小弟子们都很喜欢这个师兄, 脾气好,成天笑呵呵的,不仅不催着他们赶紧修炼,还会不定期地送他们些好玩儿的东西,有时候是可以变幻数种形态的木头鸟, 有时候是咔嚓一拧就能自己奏乐的小盒子,比山下集市上卖的还要精巧别致。
叶岚每每看到这些没用的玩意,眸中都会闪过一丝不屑的颜色,可碍于徒弟实在不是那块料,他也不好强逼,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再者,他不过是为了应付方清,随手捡的一个徒弟,跟路旁的野猫野狗没什么分别,犯不着耗费大把时间。
就这样,一个懒得管,一个不成器,这一对在外人看来一千个一万个不般配的师徒,竟然在一起过得意外默契。
楚怀玉一得空,总是会费心思做些新奇的物什,等叶岚外出办事归来时,献宝一样送上去,即使对方总是冷冷淡淡地收下,没有更多的称赞或笑容,他依然乐此不疲。
万一呢,万一哪天师尊就喜欢了呢
希望这种东西,谁都说不准。
叶岚不怎么管他,也很少带他一起下山,这一次大约是心血来潮,答应他的请求一起去千里外捉了回妖。
完事后,他们本是要直接返回门派的,可经过首阳山时,恰好碰上一群山匪魔修出来打家劫舍,稍微耽搁了两个时辰,天色就晚了。
叶岚的本意是连夜赶路回山,可楚怀玉少年人心性,爱玩儿,在山上守寡似的憋了好几年,早就坐不住了,此刻望着十几里外花市灯如海的洛阳城,眼睛都直了。
叶岚凌空踏着佩剑,淡淡道“想去就说话。”
“啊”楚怀玉受宠若惊,喜上眉梢,“谢谢,谢谢师尊”
一年正月十五夜,洛阳城上元佳节,只见月色灯山,香车宝盖,有耍杂戏的,舞狮舞龙,骑竹马,扑蝴蝶,打花棍,翻筋斗,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街边一间梨园戏坊的舞台上,几个盛装艳抹的伶人正咿咿呀呀唱着戏本
青衣一勾腰,水袖翻飞“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勇猛武生“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青衣上前一步,唤道“大王”
武生放下佩剑,跨坐在旁“这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楚怀玉不识戏本故事,只见得台上两人一唱一和,开始饮酒叹息,正满头雾水的时候,身侧叶岚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戏本讲的是霸王别姬的故事,传闻从前有位帝王名叫项羽,与人相争天下大败而归,带着妃子虞姬退到了乌江之畔,自觉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决意背水一战。”
被人看出不懂戏本,楚怀玉脸刷的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找补道“师尊,我读书少,好些民间传奇故事都没听过,要不,你给我讲讲”
“嗯。”叶岚点了点头,态度不褒不贬,对着台上一来一往的青衣和武生,徐徐地给他讲起了霸王别姬的故事始末。
楚怀玉听得认真,佩服地赞叹“师尊,你懂得可真多。”
叶岚闻言,淡淡一笑“这有什么,老百姓这些戏本故事,这么些年换汤不换药,也不说推陈出新点别的,二十几岁看过的戏,到现在了还在演。”
什么
楚怀玉猛地一愣,傻乎乎地问了句“师尊,你竟然还亲自看戏”
“”这问得叶岚莫名其妙,眨了眨眼,“什么叫亲自看戏,难不成为师看戏还要找人代劳”
“呃不是。”楚怀玉囧,不知该怎么表意才合适,结巴了半天,心虚地说,“弟子只是以为,师尊你一心求仙问道,应该不会在意这些人间烟火气。”
叶岚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移开视线继续看戏了。
糟了,师尊又不高兴了。
楚怀玉懊悔地想着,只道是自己说错话触了霉头,当下也没敢再问,胆战心惊地将目光转回到台上的戏,面上虽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紧张得不得了。
良久,一直到虞姬挥剑自刎的场景,身畔一声叹息传来,声音轻如鸿毛“你看,纵然是项王这样的英雄人物,也逃不过生离死别的痛苦。”
嗯
楚怀玉一惊,转头目光灼灼只见那张脸于明月和灯火下出尘得过分,像被冷雨洗礼之后的寒梅。
“其实,烟火人间很好,我也很喜欢,只不过”叶岚垂下眼帘,低声回忆,“二十岁时,我曾辞别师尊,下山游历人间,整整十年,在九州无数的乡野城镇落过脚,寻过道,亲眼看见过洪水和饥荒,看见过流民四野,饿殍遍地,记忆最清的一个画面,是北方之地一条萧条的商路两旁,躺满了被天灾和妖魔杀灭的人,野狗肆无忌惮地撕扯尸体。”
“我当时很愤怒,将盗尸的畜生杀得一个不剩,可又能怎么样,依然救不回那些枉死他乡的人。”
“我撅了一个大坑,把尸体一个一个地归拢进去,可那是在戈壁,很荒凉,北地的狂风一起,沙尘漫天,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坑底的那些面目就被彻底遮盖”
“那一天,我就在想,这辈子一定要去问问那凉薄的天道,苍生何辜,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悲苦。”
彼时,唱腔曲调和喝彩闲聊交织在一处,大街上喧天一般的热闹,叶岚的声音就像一滴微不足道的雨滴,一落下,就汇入茫茫的大海中,遍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