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花开花谢, 茵茵夏日来临,折雪殿依旧清静,除了花香鸟语, 就是他们师徒二人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日常。
叶岚近来似乎忙于撰写什么东西,不到非得要他出山才能平定的大妖大魔,很少去抛头露面。
这样一来,楚怀玉天天都能看到他。
叶岚每日埋在房中,低头写写画画, 往往拧着一双锋利的剑眉,两耳不闻窗外事, 外界闲杂好像都与他无关, 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常常因为想不通一个点,卡得愁眉不展, 但若是某一刻灵犀一动, 即施个瞬移的法术一秒去到后山梅林,召出灵剑锋芒毕露地舞一阵, 然后兴冲冲地掏出纸笔, 端着一种幕天席地的架势,就地坐在梅树下继续写画。
那种极致的压抑和欢喜, 每隔七八天就会在他身上上演一遍,乐此不疲。
在剑谱彻底完成之前, 叶岚不愿与任何人提起此事,就算楚怀玉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也绝对不敢逆着他的毛摸。
一日,借着请教问题的机会,他偷偷瞄了一眼, 只看着墨迹未干的那一页纸上写着“凌寒”,第四变招,傲雪欺霜。
然后便是一堆玄之又玄的心法和剑谱术语,还有一个小人做出练剑的相应动作,图文并茂,煞是繁杂。
楚怀玉在剑道上从来不开窍,那些字他一个个全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却又全都不认得,所谓剑随心动、人剑合一的完美境界,恐怕他这辈子都无缘摸得着边。
但他清楚,这一套剑谱写出来,一定足以惊艳世人,流芳千古。
“收尾的这一笔最重要,朱砂的浓淡和画符的手法都有影响,可以说是一笔画错全然作废听懂了么”
叶岚浮皮潦草地给他解答完一个问题,撑着下巴挥挥手,话虽是在和他说,目光和心思却都在未完成的剑谱,从言语到动作,处处透着“快滚不送”的不耐烦。
“谢谢师尊,怀玉听懂了,这就回去勤加练习。”
楚怀玉早就习惯他对自己的这个态度,一点没觉得不妥,谦卑地鞠个躬,抱着咒术书溜了出来,关上门,转身靠在门口的白墙上,仰望着窗外的万里无云万里天,轻轻吁了口气。
也不知上辈子建了多大的功德,这辈子才能和师尊这样的人朝夕相对,日日光是看着他,就好像是黄粱一梦,美得不切实际。
楚怀玉伸出手指,任由一只七彩的蝴蝶落在上边,心想,希望那一天晚点来吧,晚一天,师尊就能多陪自己一天。
三个月后的傍晚,他结束了一天的修炼,正拿着一束新鲜带露的野花,给折雪殿走廊上的花瓶更换着新的插花,忽然大门咣一声开了,微凉的晚风溜进来,撩起他鬓边的碎发。
“师尊,你回来了”楚怀玉眼睛一亮,惊喜道。
“嗯。”叶岚只一点头,没再多话,阴着脸,大步流星地往自己房间走去,擦肩而过之时,楚怀玉嗅着一丝不太对劲的气息。
“师尊,你怎么了”他错愕极了,一把揪住叶岚的衣袖,堪堪往上挽了一两寸,就被对方身上浓烈的魔气灼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大力迎面袭来,他没提防,被狠狠掼在了走廊的墙上
“咳咳咳”楚怀玉倒在漫舞的烟尘墙灰中,嘴角挂着鲜血,胸膛疼得快炸开,他费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
“”叶岚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凤眸狭长,冷若冰霜,他喉结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眉头一皱又咽了回去,冷冷哼了声“废物,一招都接不住”,然后广袖一拂,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廊里,黄白相间的野花撒了满地,花瓣被踩得稀烂,奄奄一息。
望着他的背影,楚怀玉心绪难安。
方才他的那个眼神很可怕,就像是患有洁癖的人看到一只爬到身上的臭虫,那种不加掩饰的厌恶和仇恨,让人遍体生寒。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尊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讨厌自己
楚怀玉懵了,抹了抹嘴角,满手的血腥气熏得他头晕,不住回想着叶岚抛下的那句话。
废物,一招都接不住。
难道,师尊刚才是在试自己的水平
一想到这个,楚怀玉脑袋都快秃了,心说自己什么水平,师尊会不知道吗,何苦还这样来试探。
可他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叶岚恃才放旷,行事全凭喜好,往往前一刻还和颜悦色地说话,后一刻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翻脸快如翻书,对不相熟的外人尚且存着几分礼遇,可对朝夕相处的他,远没有那么好的脾气。
简言之,越是熟悉,他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就越是轻贱。
“砰砰砰”
房间里传来乒铃乓啷砸东西的声音,混乱间,还有模糊不清的喘息。
楚怀玉缓了一会儿,从地上挣扎着起身来,平息着胸腔里不断翻涌着的血气,一瘸一拐地往折雪殿外挪去。
他觉得难受,倒不是因为被叶岚平白无故打了一掌,而是藏在后者衣袖底下,那恐怖难言的魔气。
以师尊的境界,竟然还能被人打伤更何况,渡劫境剑修本该神鬼不侵的,那魔气如何就能阴魂不散,一直缠在他身上
那么重的伤,他回来不想着找门中医修诊治,反而一个人关在房里摔东西解气,这
楚怀玉头疼的同时,也承认这倒也确实是师尊能干出来的,他大抵是真的接受不了自己也会像个凡人一样受伤的事实。
想到这,楚怀玉叹了口气,心说不行,得去趟百草馆,不管师尊愿不愿意都得请位大夫来看看,顺便给自己拿点治内伤的药。
他苦笑着按了按胸口,直呼万幸好险,方才受的那一掌,若是劲儿再大一点,今天绝对就站不起来了。
后来听人说,叶岚此次平乱在回山的途中,被几个北境纯血魔族围攻,他嫉恶如仇,拼着半边身子被魔气腐蚀,也硬是将那几个意欲染指人间的魔物斩首。
纯血魔族十分稀少,源自魔域深处,魔气中带有深刻的诅咒,一旦沾上,很难洗去。
山上医修给他验过伤开了药,叮嘱一个月之内静养,不得劳心伤神。
楚怀玉挂心他伤势,日日按时按点熬好药送到桌前,赶上心情平顺的时候,叶岚就听话地喝掉,不顺就泼到窗子外头浇花,让他重新熬。
十几天下来,窗下的那一丛菊花被仙药灵气滋润得长势大好,可辛辛苦苦为它熬药的人,一天比一天蔫吧。
楚怀玉很茫然,不知自己到底惹了什么事,让他如此不待见。
过去几年里,叶岚是喜怒无常了些,但不记仇,打过骂过就忘了,甚至有时候觉得对徒弟过于苛刻,后悔了,还会以他自己的方式,不着痕迹地示一下好。
可这一次不同,没有喜只有怒,而且这怒,未免这持续了太久。叶岚似是受了刺激,向来游刃有余的一个人,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发披散,形容憔悴,只埋头于那不知何时才能完工的折梅剑法,不分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