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一般人乍一看到他小时候的模样,并不会很快与他联系到一起,但巧就巧在, 温辰知晓阿宁之事,这些年在外的时候,曾特别留意过这个年纪的孩子。
临海城街道两旁,房屋都被烧毁了,魔焰犹未熄灭, 砖石被燎得黢黑,断壁残垣之间, 隔着两三尺就能踩着一具尸体, 一眼望去, 这里就像一座死城,除了咄咄逼人的魔族, 只剩下了浴血奋战的修士, 平民几乎都死光了。
广场上,站着一个年纪幼小的魔修, 身量不高, 应该只到成年人腰际,他一手握着一把七尺长的血色巨镰, 另一手,提着一个四五岁大的人类男孩儿。
“坏人你把哥哥还给我, 你把哥哥还给我”小男孩抓着一只尖锐的石块,哭得撕心裂肺,四肢凌空不住扑腾,他的母亲跪在一边的废墟旁,一个劲儿地给那小魔修重重磕头。
“求求你了, 放过我儿子吧,他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我只剩这一个孩子了,我不能没有他了”
噗一声,小男孩的哭叫戛然而止,手一松,尖石块落在了地上,他的身体被血镰尖端戳穿,内脏伴着鲜红的液体流了满地,就那么招摇地挂在空中,四肢瘫软,像个破布娃娃。
他的母亲惨叫一声,绝望地昏死过去。
“不怪我,我站在这里好好地等人,是他冲上来先动手的,我根本不认识他哥哥。”小魔修将尸体摔到地上,望着周遭聚拢过来的修士,平静而凉薄地说,“你们让开,我是来找我哥哥的。”
言毕,他一挥镰刀,转身欲走,可一侧脸,目中就爆发出了惊喜的光芒“哥哥”
叶长青浑身一僵,他虽然看不见,但那夜梦中阿宁撒娇哭泣的声音,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顿时,周遭杀气围拢上来。
“叶长青”一名修士扬声质问,“这小孩叫你哥哥,又和你长得七分相像,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不错你魔血暴露,还在河洛殿振振有词,死不承认杀害我们谷主的罪名,这下人赃俱在,没有好说的了吧”巧了,赶来临海城除魔的修士中,正好有当时在公审殿上的流花谷弟子。
昆仑山地动,地牢崩塌,叶长青作为通敌的重犯,原本应死在滚滚熔岩之中,可现在却被人劫狱逃脱出来,温辰握着他的手,将他紧紧护在身后,这一举动激怒了几十个义愤填膺的修士。
“魔道妖人就是他,还等什么,拿下”“是”“是”
一时间风声猎猎,杀机毕露,然而,还不等那些法器长剑挨近身来,叶长青就感觉一股强大的魔气横插一手,仿佛碾压一般,将他们清扫开来。
“谁敢动我哥哥”小魔修稚嫩清脆的童音响起,冰冷不带一丝温度,那架势,就像他们敢再靠近一步,就都会和那个主动惹事的人类男孩一般下场,他释放出的那道魔气,境界不在化神之下,在场修士们就是再蠢,短时间内也不会再轻易上前。
战火一时停歇,破败的街道上出现了诡异的鸦雀无声。
脚步声轻响,小魔修飞快地走了过来,停在他身边,似是想去牵他的手,被温辰一剑隔开“你到底是谁,谁指使你来的”
“”小魔修默然须臾,好像在酝酿什么,下一刻,可怕的魔息即将爆裂
“住手。”叶长青平静地说了一声,然后给温辰打了个手势要他稍安,错身上前,双手摸索着,扶住了小魔修的肩膀,“阿宁,你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嗯嗯”一见他上来,阿宁立马放下杀意,绽开笑容,小脸粉雕玉琢,水嫩白皙,即使染上了鲜血,也遮不住精致秀气的五官,他抱住叶长青的手,拖进怀里不肯松开。
“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找我那些黑乎乎的鬼太吓人了,我一个人待着好害怕”仿佛方才那个神挡杀神的修罗不是他一样,阿宁一到了哥哥身边,就开始软绵绵地撒娇。
叶长青低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谁让你来的,你又为什么要杀那个孩子”
一连串三个问题,阿宁神情有点迷茫,歪着头稍微想了想,说“是梦爷爷让我在这等你的,他说你一定会来,我耐心等着就行,那个孩子”他回头瞥了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小尸体,害怕似的飞快移开了眼睛,“梦爷爷教过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有谁欺负我,我一定要加倍地还回去,否则,别人就会觉得我软弱好欺负,越来越过分。”
“就是那个孩子,他一上来就张牙舞爪地,说我抢走了他哥哥,要杀了我报仇,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哥哥是谁”阿宁说到梦爷爷的时候,是很理直气壮的,可看到叶长青越皱越紧的眉头后,连忙慌神地改口,“哥哥,阿宁没有做坏事,是他先说要杀我的,他才是坏人”
“”叶长青心弦一颤,伸出手拂上对方稚嫩的眉目,想都不用想,掌心下的,必是一双幽深明澈的紫瞳。
“师尊,你别碰,他是魔”
“我知道。”温辰阻止的话刚一出口,就被他淡淡地打断,“是魔又怎样,难道我不是吗”
温辰无言以对。
叶长青蹲下去,环住了阿宁小小的身体“别再杀人了,就算他们挑衅你,也不要随便出手,凡人很脆弱的,一碰就碎,懂吗”
“”阿宁似懂非懂地低下头,像幼猫一样,嗓音细弱地说,“哥哥,可是我想保护你一次。”
“什么意思。”叶长青愣住,可还来不及思考,被抓着的那只手就像是烧起来了一样,虚弱的识海刹那间被一个东西强势撞入,神智一片眩晕,等再清醒时,人已不在临海城的街头。
目之所及,是一条从未来过的陌生小路,两旁黑漆漆的,悠长深邃,仿佛没有尽头,他懵懂地踏前一步,看见了路口立着的一座石碑
黄泉。
两个殷红的字刻在碑上,潦草凌乱,猛一看,好像一团随意泼洒上去的鲜血
等等。叶长青怔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好了,能看见东西了皮囊有损,神魂无碍,既然他的视力恢复了,说明这里应该不是现实的世界,那么这所谓的黄泉路是什么地方阿宁带自己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是梦先生指使他做的吗
明知前方可能是陷阱,叶长青也管不了那么多,顺着那条无穷无尽的羊肠小道,快步走了下去,没走多久,前方就隐隐亮了起来。
花,好多花,在道两边寂静透明的水面下,生长着无数丛嫣红的花朵,大部分有花无叶,小部分有叶无花,几乎铺满了整个水面,花瓣细长而卷曲,像是传说中沟通幽冥的彼岸之花。
那丛生的花海之上,一个个人形的侧影渐渐显露,有的全黑着看不清脸面着装,有的半黑着能勉强认清是谁,而还有的,则完全明晰,与活着的人别无二致,他们似乎感觉不到外来者的闯入,安静做着自己的事,互相之间也不干扰。
叶长青一眼就认出了三尺外彼岸花海上,那青衣墨发、侧身挽剑的高挑身影
叶岚。
“义父”久别重逢,他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声。
可对方并听不到,或者说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存在,正自顾自地和一同样明晰,却身着雪衣银纹的中年修士谈笑甚欢,他们背后是昆仑山千古剑陵,大块的万年玄冰里,封冻着数不清的传世名剑,尽头,一把断了一半的雪色长剑,倒插在冰层之中。
北境。叶长青虽未见过叶岚年轻时的样子,却对其年轻时的作为了如指掌,二十岁论剑大会轻易折桂,他曾被当时的万锋剑派掌门吕广坤请入千古剑陵,握着“北境”残剑,测试了身上剑意,据传言,万剑齐鸣,周山雪崩,吕掌门爱才如命,可惜费劲了力气也没能把他邀入本门讲剑堂一叙。
后来,叶岚孤身一人清修百年,那么这个画面应当就是他刚从逐鹿台下来,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了吧。
叶长青望着那眉眼间逸兴遄飞的俊美青年,心想确实与心魔境中看到的凌寒剑圣,有所不同。
当时年少春衫薄,哪里料得此身倥偬,命如飘萍。
叶长青驻足看了一会儿,轻轻一叹,继续往前走去了,他明白,这里十有八九是个幻境,看到的景象不会是真的,留恋也无用,却不知这些花海上的影子有的暗,有的明,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想着,又一个熟悉的面孔撞入眼帘。
是白羽,三十多年前刚拜入折梅山门下的时候,正值豆蔻,相貌雌雄莫辨,气质刚多于柔,因身为女子,却是天生的纯阳体质而受到了山上不少弟子的指戳,好多人当着她的面就在嘲讽,不男不女,阴阳人。
白羽不是没脾气的,抓着那造谣者就是一通暴揍,揍得对方哭爹喊娘跪地求饶,而后,她就因殴打同门的罪名,入了戒律馆,受杖责五十。
黄泉中的画面,正是白羽拎着被血浸透了的弟子服走出戒律馆,一抬眸,那森冷凌厉的眼神,吓得门外那些等着看好戏的坏东西纷纷作鸟兽散。
之前五雷正法之事,温辰已简单说与他听了,此时看着年少时的白羽,叶长青心中竟有些五味杂陈。
记得八年前入门测试大会上,他还曾暗自调侃过此女,前世为克魔君引下天雷助阵,最后落得个身陨道消的结局,过刚易折不懂变通,现在想想,也许有的人生来就顶天立地,除此之外,一无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