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江城小街中的医馆,木头招牌,门可罗雀, 大夫坐在里头百无聊赖,翘着二郎腿,翻着卷风流话本,看得认真。
门外,小男孩阿青怯怯地露出个头“钟大夫, 求您了,再给我弟弟看看吧, 这几天阴雨连绵的, 他又发烧了。”
“不看。”仿佛知道是谁, 那钟大夫头都没抬,眼睛跟楔子似的钉在话本上, 手朝外挥了挥, 心不在焉,“说了多少遍了, 他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 注定早夭的命,看了也没用。”
阿青勉强笑了笑“看看吧, 吃点药总比不吃强,多活一天是一天, 万一这回就治好了呢。”
他两个心有灵犀似的,貌似互相都知道对方会怎么说,一个拒绝,一个就缠磨,钟大夫被祸祸得烦了, 摘下鼻梁上驾着的两片琉璃镜,从话本后头露出双倦怠的死鱼眼“看也行,给钱。”
“”阿青脸色一白,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也没有了,“钟大夫,钱的事能不能先缓缓,您先给他看着,欠多少钱记在账上,我以后慢慢还。”
钟大夫啧了一声“慢慢,慢慢是多久你也看着我这医馆的门脸了,就这么大点,经不起人白吃,你弟弟这病又是沉疴顽疾,不吃个三年五载的药不见起色,哎”他一探身,从后面药柜子随便拉开了一个格子,露出了空荡荡的一片,“看着了吧,也不是我不给你看,实在是年景不好,药草绝迹了很多,收都收不着,更别提自己采了。”
在小男孩渐露绝望的目光中,钟大夫坐回藤椅,大喇喇地伸出三根手指“一副药三十文,你三天拿出钱来,这病我就给看。”
一副救命的退烧药三十文,可是,他连三文都没有。阿青攥紧拳,低下头去,眼眶红了。
这时,门口响起了又一个弱弱的声音“哥哥,算了吧,那么多钱,我们没有的”
“有,怎么没有”阿青转过头,大声道,“你等着,三天我绝对能给你凑齐这个钱”
小竹车上,和他相貌一模一样,却病得奄奄一息的小男孩低声道“哥哥,求你了,我们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要去偷去抢你上个月左腿被王员外家狗咬的伤还没好呢。”
阿青“”当着外人面被揭了底,他脸上阵青阵红,好不热闹。
钟大夫叹了口气,把话本往桌上一摔,从抽屉里拿出一物,背着双手走过来了,到得近前,递给他“行了,这是我自己做的丸药,效果抵不上退烧的汤剂,但也总能起点作用,你这几天给阿宁吃着,一次一粒,一天三次。”
阿青捧着那灰蒙蒙的小瓶子,诚惶诚恐“钟,钟大夫,我可能付不起。”
“不用付啦,付什么付,先凑合吃着,等你攒够了钱,再来跟我抓药。”钟大夫五十岁上下,正是喜欢小孩子的年纪,他垂下眼,打量着那小竹车上躺着的人,怜惜地笑了,“小家伙长得眉清目秀,若是这病治好了,将来也得是个俊的。”说完,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又背着双手慢腾腾地回去了。
阿青得了那丸药,忙不迭地道谢,就差跪到地上见礼,被钟大夫烦腻地挥书赶出去,要他废话少说,赶紧攒钱。
阿青拖着小竹车,欢天喜地地回到了江城郊外十几里的小道观里。
他和阿宁是双生兄弟,从来没见过爹娘是谁,就这么靠着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稀里糊涂地长到了八九岁,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哪年哪月生的,只是看人家街上相仿的孩子大概都是这个年龄,那自己也就差不多吧。
从小,阿宁就体弱多病,每到冷天热天雨天雪天,身体多少都会出些问题,有好心的大夫给看过,都说治不了,别治了,等寿数到了,直接准备后事吧。阿青不信这个邪,不明白一母双生的兄弟俩,为什么自己活蹦乱跳,弟弟就病病恹恹,可偌大的天底下,他只有阿宁这一个亲人,只要不到了走投无路那天,他绝不会放弃。
两个小孩穷,住不起客店,阿青又舍不得弟弟露宿街头,就大老远地走到郊外废弃的破道观,寻得一遮风挡雨的处所。
阿宁的病缠绵多年,吊着一直没死,于是慢慢地,他们就习惯了,不把寻常的发烧风寒太当回事,当晚,阿青喂着弟弟吃了药,两人依偎在一起,扯了张草席就睡了,谁知翌日凌晨时分,他被弟弟身上的火热给烫醒了。
“阿宁,你怎么了,烧怎么还没退”阿青揉了揉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瞬间清醒。
一旁浑身通红,已经烧糊涂了的阿宁拉着他的手,低声说胡话“糖,我要糖哥哥,我想吃糖。”
“烧成这样还吃糖,我这就进城去,找钟大夫拿药。”阿青霍地起身,就要往外跑去,可刚迈出一步,破烂的裤腿被弟弟拽住了。
“哥哥,我想吃糖呜,我就是想吃糖,药太苦了,阿宁吃不下”
从前阿宁是很懂事的,虽然喜欢吃甜的,但买不起糖也不会去缠着他要,大不了路过卖糖的小摊时,两只眼直勾勾地看,一声不吭,但今早不知怎么了,异常地执着,就非吃到这口糖不可。
阿青没有办法,只得妥协“好好,我这就去买糖,你别急,等我一会儿,一个时辰就行。”
“嗯嗯。”阿宁消瘦的小脸红得像只樱桃,睁开眼,冲他露出个甜甜的笑,“哥哥,我要桂花糖,彩纸包着的那个,软软的,特别甜。”
“好,没问题,就买桂花糖。”阿青俯下身去,屈指刮了刮弟弟的小鼻尖,明明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哄起对方来却十分得心应手。
阿宁像撒娇的小猫,歪着头蹭了蹭他的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儿。
阿青给他盖好了衣服,掖衣角的时候,忽然想起昨日钟大夫夸奖的那句小家伙长得眉清目秀,若是这病治好了,将来也得是个俊的。
没错,阿青开心地想,弟弟的病一定能治好,自己一定能带着他,一起长大。
道观距离江城十几里,九岁的孩子要跑得很快,才能在一个时辰内打个来回,不过所幸,他天生是个好动的,翻墙爬树无师自通,天天跑这么一段,也不算难事。
卯时末,阿青带着一身清凉的露水,来到了江城繁华的早市,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卖糖果的小摊。
糖果出早市的不多,就只街口一家,摊主是个瘦小男人,满头癞疮,戴着顶红帽子,十足的势利眼,遇着有钱的客人,就舔着脸卖笑,遇着拮据的,白眼就能翻上天,怪不得他家生意不好,只能趁其他糖铺歇业的早晨,出来赚个仨瓜俩枣。
阿青平日烦死了这个人,可今早,却不得不上去讨好。
“花生瓜子栗子酥冰糖葫芦酸梅汁糖莲藕糖莲子还有大户人家才有的云片糕啦走过的路过的都来看一看,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不卖九十九,不卖八十九,只卖九文九”
“那个,叔叔早上好,请问能不能给我抓一把桂花糖”
小贩卖力的吆喝被打断,低头一看,是个穿着破烂的小乞丐,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指了指角落里不起眼的泥碗,拿腔拿调地问“桂花糖就那个”
“对,就那个。”阿青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铜板递过去,这时,小贩抓完糖转过身,看着他手中孤零零的那一个铜板,眉头一蹙,“这糖便宜,一文钱三个,一把十五个,你该付我五文才是。”
阿青红着脸,尴尬道“不好意思,叔叔,我买完饼子,身上只有一文了不行的话,就只拿三颗好了。”
小贩呵呵一笑,眼神撩着他那一枚脏兮兮的铜板,憋了一脸的坏水“小子,这桂花糖我本来是不卖的,人家来买糖,找不够零钱陪衬陪衬,今天看你可怜,我就破例卖一次,但三颗不行,要想起卖的话,得这个数。”说着,他大拇指收起,比了个“四”的数字。
阿青“”看得出来,这人纯熟找茬,在他这寻乐子,否则,起卖的数目怎么可能正好比他能买得起的多一个
“叔叔。”阿青乖巧地叫了一声,扬起脸来,凹出个比这一车糖加起来都要甜的笑容,“我弟弟生病了,很严重,他就想吃桂花糖,我一大早从郊外道观跑回来,就是为了给他买几颗糖,求求您了,卖给我三颗吧。”
寻常人见着了他这副乞怜样,哪个不缴枪投降可卖糖的小贩不这么想,他觉得,凭什么一个街头行乞的小野种都能有这么好看的皮囊,自己一个靠手艺挣钱的正经人,却生了满头癞疮
“不卖不卖,没钱滚一边去,一大早的臭叫花子围一圈,别人谁还来买东西,生意都给老子搞砸了”小贩骂骂咧咧了几句,看着那脏不拉几的小鬼还站在自己摊位前,忍不住故意挥起拳头,“去,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穷鬼,有多远滚多远,别沾着老子晦气”
阿青也不还嘴,一言不发,滴溜溜地跑了,跑到一条卧满了叫花子的小巷子里,蹲在地上用手指画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