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荣国公府的豪奢气派, 位于扬州城偏东南的林府更小巧也更精致。
扶林黛玉下了马车,林棠第一眼看到的是青瓦白墙围绕着的黑漆大门,第二眼, 她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中年男子。
他年纪看得出来已经四十往上了, 一脸的憔悴病容, 手里还拄着拐杖,但这些都丝毫掩盖不了他身上的潇洒风流气度。
“爹爹”看到这男子的第一眼, 林黛玉就禁不住放开林棠的手, 奔到他面前。
林如海面带微笑,眼角却湿了。
他把林黛玉轻轻揽在怀中, 虚扶在林黛玉肩上颤抖的手, 显示他的心情并不如面色平静。他对在一旁见礼的贾琏笑道“琏儿,起来罢,何须如此多礼。”
贾琏自诩出身公门大族,长了二十岁,虽在读书上不大行, 却在人情世路上颇为来得, 除了无福面见皇家中人, 上至王爷, 下至贩夫走卒, 无人不见, 只有家中悍妻厉害, 老父继母左性,尚是他无能为力之事。
但今日初次到扬州,十来年未见林姑父,分明林姑父态度温和如前,身体比先还病弱多了, 衣着打扮也并不华丽,十分清素,他却无端感到一股压力,丝毫不敢升起轻慢之心。
当是因林姑父在未外放时他还不到十岁,一年去几次林府,常被林姑父问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珠大哥却应答自如,害他回家要挨老子打的缘故。
回忆起前事,贾琏忽觉得屁股上火辣辣的疼。
跟在林黛玉后面迈入林府大门,并不似宁荣二府女眷在府中行走有人抬轿来,林棠只见林如海命“先将琏二爷请去客院安置了。琏儿,我身上不好,那些虚礼就免了罢。今日不早了,有事都等明日再说。”
贾琏躬身应下,留在原地目送林如海行远了,才松一口气,同林家的人一起往住处去。
在船上一个月,林棠同林黛玉并卫嬷嬷严嬷嬷打听了林家许多的事,知道林府位于扬州城的东南,四周都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府宅,共有前后五进,东面带一个跨院,还有两进院子并花园。
荣国公府光贾母的荣庆堂就有四五进了,林府自然不比国公府豪阔。
但走在林府铺得整齐的青石板路上,林棠身旁杨柳竹柏葱翠,江南湿冷的空气直往她鼻子里钻,看着林府的下人们都衣着朴素大方,不见奢华,却觉得这里比荣国公府舒心十倍。
“这是你娘从前会客的地方”走过林如海前院书房,是一所小小三间厅带耳房的小院子,林如海停下脚步,幽幽叹了一声。
林黛玉本就正强忍泪水,见了此景,听到此言,如何再能忍住她低头以帕掩面,呜咽之声从缝隙里漏出来。
林棠心中立时大呼林如海不靠谱
女儿才回到家里,不说让她少哭少伤心,还亲自把她说哭了,他这爹当的也忒
就算贾母未必喜欢她,她也是林如海的岳母赐给林黛玉的大丫头,不用太怕得罪林如海。而且,她能肯定,这两三年,卫嬷嬷严嬷嬷一定没少在林如海面前说她靠得住。
想过这些,林棠便上前一步,先拿了新帕子给林黛玉,又对林如海一礼“姑老爷容禀,姑娘才到家来,一路舟车劳顿,已是累得很了。再触景伤情,恐对身子不好。不知姑娘家里的屋子在何处,不如奴才们先去安置姑娘的行李,好让姑娘想歇息时就能便宜了。”
林如海本也正自伤心,听得这一番话,不禁正眼看向林棠。
见她生得眉眼和女儿有四五分相似,年纪大约才十二三岁,可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态度不卑不亢,丝毫不露怯,他便问“你就是玉儿常说的青鹭”
黛玉常和林如海提她在信里吗
林棠才要回话,林黛玉擦干了眼泪,拉起她的手说“爹爹,这就是青鹭姐姐,待我极好的。”
林如海再看林棠,林棠便又低头一礼。
“是我虑得不周了。”林如海道,“玉儿,你娘罢了,林丰家的你速带人把花园里墨月馆收拾出来,赶着明日就能让姑娘住。”
卫嬷嬷应了,见林如海再无吩咐,立即便带了人走。
林如海对林黛玉叹道,“本来你几年没回来,我想让你住得近些,你娘院子的东厢房已让他们收拾好了给你住。但你今晚住一晚上,明日就搬到墨月馆去罢。那里地势高,湿气也少。”
林棠心里已经说了林如海一万句不止,林黛玉又怔怔落下泪“爹爹,我不往墨月馆去。”
看这父女两个又开始相对伤心,林棠只得扶住林黛玉,道“姑老爷和姑娘身上都不好,只在这里伤心,如何是好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下,姑老爷和姑娘几年未在一处过年,便是念着这个,也少伤心些才好啊。”
卫嬷嬷在旁笑道“青鹭姑娘说得是,姑娘这一回来,咱们府上也能过个热闹年了。”
林黛玉不禁想到她不在家,爹爹这几年过年形单影只,无人同乐,不知多么寂寞。
她依偎在林棠怀里,想要藏住正在落泪的眼睛。
被林棠连着两番话说得减了些伤感,林如海方有心再看女儿身上虽仍是瘦弱,气色却比三四年前好得多了。
他又见女儿如此依赖这“青鹭”,知她是岳母给女儿使唤的人,百里挑一的丫头,自然比别个更好,但想及女儿将要十岁,早到了避忌男子的年岁,岳母却仍将女儿和那宝玉养在一处,今次他接女儿回来,岳母又要贾琏跟来,其心思如何不言而喻。
林如海看“青鹭”多了几分怀疑。
老太太将这等能人放在玉儿身边,究竟只是真心为了玉儿好,还是要借这丫头做些什么
好容易林黛玉止了抽泣,林棠同她又往后走。做父亲的不好进女儿的屋子,林如海只在后面看着她们。
林棠感受到林如海严肃微冷的目光在她背上移开。
贾敏生前的正院在林府的第四进,就在三间厅的后面,院子正房五间,房门锁着,西边耳房倒有一间开着门,看着像是内茶房。
进了这院子后,林黛玉的脚步明显慢下了不少。
她几乎细看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砖瓦,似是想透过现在,回到她母亲还在的曾经。
“姑娘,进屋子罢。”林棠不忍林黛玉再看下去。
林黛玉站在抄手游廊里,指着对面的西厢房,和林棠说“姐姐,以前我住东厢,弟弟住在西厢,我本来还舍不得弟弟长大,怕他搬到外院去,可是”
“姑娘别看了。”林棠揽过林黛玉的身子,半抱半牵把她拽进了屋子里。
曹华家的,也就是严嬷嬷,不做声把这些都看在眼中,跟在后面。
林府外面看着是青砖青瓦白墙,就算将要过年,各处挂了红灯笼贴了对联喜字,也极素淡清雅。
但这三间厢房内铺设着银红的坐褥,蜜色的床枕,淡湘色绣百蝶穿花的帐子挂在上头,卧房高几上是大红的梅花,堂屋地下是含苞的水仙,虽在冬日,屋内倒如春日一般喜气热闹。
林棠一看这屋子就喜欢,忙扶林黛玉在窗前榻上坐了,问“姑娘是想歇一会子还是”
入目颜色热烈,林黛玉的心情也稍稍振奋了些,她道“略歇一会儿,我往前头去看父亲。爹爹的身子究竟是怎么样”
关于林如海身体到底如何,比方他这几年日常起居是什么样,病了几次,看了几次大夫,大夫都是怎么说的,林黛玉也是一日几次问卫嬷嬷严嬷嬷。
贾琏虽不与林黛玉同乘一船,但他带了一二十人出来,内中也有贾家的女人在林黛玉船上。
为防贾家的人打听出什么,每每林黛玉问,卫嬷嬷严嬷嬷有心让她安心,却不敢说的太明,只能拿“老爷只是年岁渐高,身上多病,思念姑娘所以派我们来接”这话出来说。
林黛玉不肯信,卫嬷嬷严嬷嬷又不好说,因此直到现在,林黛玉还觉得林如海真是身染重疾,不过强撑而已。
她这时又问,严嬷嬷欲说,但屋内有紫鹃“青鹭”两个荣国公府的人,而且也不确定老爷的心意有无变化,又犹豫了,只道“姑娘一会儿去看老爷,不如请老爷亲自说罢。”
这话听在林棠耳中,越发觉得她能成事,但听在林黛玉耳中,更成了林如海病到嬷嬷们都不敢明说的程度了。
严嬷嬷怕林黛玉多思伤身,想赶紧这里好了请她去前头,林棠也想早些确认林如海的身子究竟如何,因此两边齐了心,不到一个时辰,就把林黛玉常用的东西都安置好,林黛玉也洗澡更衣毕,正是将要晚饭。
林黛玉要去前院,偏林如海派人来传话“老爷说请姑娘在房内先用晚饭,不用忙着来,等姑娘吃饱了,歇够了,再过去就是。”
这是林如海疼惜女儿之意,林黛玉不欲老父担心,只得应了。
趁林黛玉吃饭的空儿,林棠紫鹃雪雁也各去洗澡换衣裳吃饭。
在浴桶里躺着的功夫,林棠又把她挑出来的原文纸张检查一遍。
和林黛玉“读书识字”后,林棠曾经想过摘抄红楼梦的一部分,或是照着红楼梦编出个差不多的故事来给林如海看。
但她和紫鹃雪雁三个人虽好,到底同住在一间一眼望得到底的屋子,除了各自的柜子外实在没什么个人隐私,林棠想写,只能回空间里写。
而且林黛玉用的笔墨纸张不便宜,都是从荣国公府官中支出来有数儿的,少了几张十几张还好,可不管是把红楼梦完全抄下来,还是再写个差不多的故事,都并非几页纸能了事。
她多拿了笔纸,纵林黛玉不理论,紫鹃每日同她一起归置林黛玉的东西,如何发现不了那时她倒能说是她拿去练字写东西了,可写完的纸又在哪儿总得有个去处。
尝试了一年多都不成,林棠只能放弃最开始的想法。
她空间里不少笔纸,能在不动用贾家毛笔宣旨的情况下把整本书都抄完,可不管是a4纸,还是铅笔、钢笔、圆珠笔,都不是这个时代有的东西。给林如海看完,她还得解释这些都是什么,从哪儿来的。
所以,林棠最终决定让林如海看现代出版社出版的原书纸页。
一看便知是印刷出来的整齐字迹,是现在做不到的又清晰又小如蚊蝇,结实柔软的纸张,完全可以把这一切推到虚无缥缈的“神仙”身上。
林棠自然也准备了一篇话说明这些纸的来历,但她并不是没有风险。
如果林如海想杀林棠灭口,或是把她远远的打发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林棠唯一的倚仗,就只有她现在是荣国公府的奴婢而非林家的人其实这算不得什么,毕竟在这个时代,“奴婢”不算人,不过是和猫儿狗儿一样的东西。
正任两淮盐政的女婿打发一个不太喜欢的丫头,对贾母来说算什么
林棠也想过依靠林黛玉的真心。但最初的头脑发热过去后,林棠知道,她和黛玉再好,也不能和黛玉的亲生父亲相比。
看来林如海的病情并不严重,她不必急,等摸清林如海的打算,选一个能全身而退的时机,再把这些给他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