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来了两件大事,林棠分轻重缓急,命沈明照先去把镇北关来人带到大将军府,先让他们安顿了,延后再问,她则忙换了常服,也骑马过大将军府去。
秦朱安已和京中派来的钦差天使寒暄完毕,对坐说些朝政闲话有了一刻钟。
见林棠过来,几人都起来相迎,林棠见来的有一位是工部右侍郎,便笑道“我知道,左大人一定是给我送好东西来了。”
工部右侍郎名为左常,这一年,林棠挂衔工部侍郎,名义上和左常平级,实则几乎算第二个工部尚书。且工部这一年得到重用,几乎全亏林棠。连工部尚书苏参都极敬林棠,下面侍郎等自然也不敢怠慢。
近半年,林棠在西北又立大功,眼看又要升了,左常自然更要把林棠放在心上,丝毫不敢小看。
是以他便忙回林棠的话,笑道“确实是好东西,想必伯爷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林棠问“一共多少”
左常忙用手比了个“六”,笑道“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尊。”
在心内算一算生产这么多火炮需要多少产能,林棠微微惊讶,笑道“这半年你们辛苦了。”
左常忙道“多亏令尊林大人催还欠银,国库充实,工部才能有如此速度。”
这等场面上互相吹捧夸赞的话,林棠只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制造火炮增强边防这样的大事,就算国库没银子,皇上也会想方设法挤银子出来的。
寒暄完毕,天使宣旨,命将六十尊新式火炮皇上亲自将其命名为清宁炮,让林棠倍感荣幸交与宁西军,由清宁伯调度使用。
林棠接旨,将圣旨交给薛宝钗拿着。
她发现左常等人不约而同的都看了薛宝钗几眼。她再看薛宝钗,显然薛宝钗也发现了。
是王家出了事,还是薛家出了事
林棠见薛宝钗很稳得住,便没动声色,先让她把圣旨送回去供上,便和秦朱安同钦差天使一起到院内,清点六十尊清宁炮都完好无损毕,再请钦差天使到下处暂歇。
左常这时候方道“在下替伯爷捎来了家信,还有薛少史的,是现下就给伯爷拿来,还是送到伯爷下处去”
他又说了些林棠想知道的消息“高廉安修石残害忠良,有叛国之举,本该判剐刑,但圣上念及高廉虽功劳不实,到底有守边之功,且安家才是主犯,便判了斩立决。安修石也念及祖上之功,判了斩立决。余下从犯高庆处斩,高庆之妻送回安家,皇上赐了原来的安老公爷一所宅子,颐养天年。别的有处斩的,也有流放的。高家和安家十四岁以上男子皆流放,大多女眷因在伯爷这里,倒都免了充入教坊司。”
说着,左常低了声“伯爷,在下知道您心善,见不得女眷受苦。可这些人的父兄丈夫都是因您而获罪,您施恩要用人,也要防着引狼入室啊。”
高廉和安修石得这个结果,林棠丝毫不意外。至于左常额外说的那些,她也领情,忙道“多谢左大人,这都是皇上圣明,绝不放过一个陷害忠良的人,也不罪及一个无辜之人。那些女眷现不分本来身份都在一处,给宁西军做军服军被赎罪呢,并不在我身边。家里的信我亲自到您那里取罢,就不劳烦您了。”
她正好还想和左常打听薛宝钗的事,便趁此时问“左大人,兵部尚书王大人是不是”
左常“嗐”了一声,道“薛少史的舅舅倒还是王大人,却不是尚书大人了。”
林棠忙问“这怎么说,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左常道“正是上月我们离京之前,查出王大人几年前任九省检点的时候有包庇高廉安修石之嫌,并兼有不查之罪,皇上便将王大人贬为广东韶山指挥,让他戴罪立功。偏这一查,又查出王大人许多包揽诉讼,并家下奴才欺男霸女强占良田之罪,皇上生气,又将王大人贬为指挥佥事。内中薛少史哥哥薛蟠的人命官司便是贾大人贾雨村包庇的,现一切水落石出,薛蟠被判了流放一千里,贾大人也被贬为福州同知,皇上亲口说,再不敢让贾大人做一地父母官了。”
林棠叹道“我本便时常遗憾,薛少史这么能干的人,偏遇上薛蟠那么个哥哥。如今薛蟠落了罪,幸而没连累她。不然我少了一个左膀右臂就难了。”
左常觑着林棠面色还好,便又说了史家一门两侯爵也被查抄夺爵降罪之事。
林棠忙问“这又是因为什么”
左常笑道“您怎么不知道了,史家和贾家甄家王家三家都沾亲带故,当年史家本就在甄家的事上沾了个影儿,不过侥幸没被牵连,现贾家王家都被查出罪行,史家自然也逃不过了。”
问明白原保龄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只是贬官并还清欠银,并未罪及抄家流放,林棠也就无所谓了,道“我妹子这段日子定是忙极了。史家是我们外祖母的娘家,史家也落了罪,外祖母必然伤感。”
左常忙道“伯爷和县君虽有孝心,怎奈这都是各家自己犯下的罪过,皇上已是格外开恩了。”
林棠笑道“这我省得,左大人怕不是也忘了,甄家还是我父亲”
左常忙也一笑“林大人真个是公正严明,乃我等楷模也。”
见左常已无别事要说,也取到了一整匣子家书,林棠便道“镇北关今日派人来,说找到了苏长安苏将军的尸骨,我和秦大将军还要去见人,先失礼了。
左常忙道“这可是大事,伯爷只管去,下官不耽误伯爷了。若定了安葬苏将军的日子,还要请伯爷知会我等一声,我等若还在此,也好前去祭奠,略表哀思。”
又与众钦差天使感怀一回苏长安,林棠方才能抽身,同秦朱安去见镇北关来人。
秦朱安路上道“我总请你干脆住到这里,你偏不住。现在有了事儿还要跑来跑去,倒是麻烦。”
林棠笑道“这话舅舅都说过几遍了,您是大将军,合该住大将军府。我现在不过名义上总揽宁西军,到底没有实职,不过虚名,住进来不妥,也有损您做大将军的威信。我在这里还好,等我走了呢还是早日让您建立威望才好,西北再经不起乱一场了。我现在住的地方就很好,也是指挥府的规制,我本来带的人也不多,很住得开,离这里走路也就半刻钟,骑马更快了,实在算不得远。”
秦朱安确实提过好几次,林棠都不答应,他也只得罢了。
路上还有时间,秦朱安转而说起别的“前儿我妹子就是明哲的母亲来信,说起明哲心悦一位姑娘,偏这位姑娘不但身份不同,还要给自家传宗接代,便是成了亲,也不能和寻常妻子一样给明哲打理内宅,相夫教子,生儿育女”
林棠一笑“舅舅别打哑谜,这里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秦朱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忙道“有空再说,有空再说。”
镇北关派来报信的也是熟人,正是当日在桂清手下五十四个苏长安旧部的其中一个,名叫秋狄,现是正五品的千户。
他想早些把消息报给林棠,在屋里坐不住,沈明照也劝不住,只得和他一起在门口等着。
打眼看到林棠和秦朱安的身影,秋狄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跪下便说“伯爷,大将军”
秦朱安亲手把秋狄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胳膊,感叹道“找回来就好啊是在何处找到的”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秋狄已哭了一脸泪,胡乱拿袖子抹了,说“属下等蒙陛下恩旨,伯爷和大将军的大恩,从五月初二开始在镇北关外高罪人交待的地方寻找,差不多把每一寸地方都找遍了,终于在本月初一挖到了将军的尸骨。那些,那些”
秋狄想痛骂高廉等人,但是在林棠面前,硬生生忍了,继续说“那些人生怕将军有活路,竟足足把将军埋了将近四丈深再加上这几年风吹日晒,若不是皇恩浩荡,许属下等不惜代价也要把将军安葬,只怕,只怕”
他承受不住心中的哀痛,蹲下身子呜咽“只怕我们连将军的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了”
秦朱安又亲自把秋狄拽起来,叹道“既已找到,便将你们将军归葬了罢。他父母葬在原籍,也把他运回原籍,和父母葬在一处,如何”
秋狄吸着泪,连连点头“属下等已把将军的尸骨装裹了,来问伯爷和大将军的意思。伯爷,大将军,将军的原籍就在离镇北关不远的大云村”
林棠和秦朱安对视一眼,道“秦大将军要镇守金泉府,离不开,你先在这里歇两日,明日我先安排别事,算出来哪日适合安葬,我和你一起回镇北关,安葬苏将军。”
秋狄又“噗通”一声跪下,给林棠磕头“伯爷能亲去安葬将军,将军若在天有灵,也,也能”
这回是林棠亲自伸手,把秋狄虚扶起来,道“连皇上在宫里听到苏将军的事,还特赏下忠勇将军的名号,何况我等。我既为钦差,便该代表宫中看到忠勇将军妥善安葬,才敢给皇上复命,也才觉得对得起你们这些忠心的将士。”
这些话很好的安抚了秋狄和他带来的人。
秋狄又将新任镇北关总兵的条陈呈上。因涉及练兵军服种痘多钟事,林棠又和秦朱安商议完毕,方得空回府。
薛宝钗到底才十七岁,平日再是稳重持得住,猜到可能家里出了大事,在人后也难免显出焦心。
她怕自己越想越悲观,便忙着找些事做。
恰好西北三省所有罪犯女眷都被关在一处做衣裳行李,只有高金娇一人,因林棠承诺其父让她平安一生,还仍养在林棠的住处,临时的督军府里。
薛宝钗向林棠保证过会让高金娇想开,不再寻死,好好活着,她也确实做到了。
但高金娇现在只是为了让高廉安心,让他不要再罪加一等而活着。
她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余下的时间几乎不与人说话交谈,只是一味抄写佛经,给高廉祈福。
薛宝钗现在事务繁忙不输在朝的大臣,也和林棠一样,是从睁眼忙到闭眼。
但她还是一有空去看望高金娇,和她说几句话,想让她不要这么自苦。
相处接进半年了,薛宝钗等都发现高金娇其实就是被长辈宠得娇气了些的小姑娘,其实还算懂得道理,也没什么坏心。
高金娇身边的人奉林棠之命,在六月高廉被押解回京后,特意放松了对她的看管,让她有了更大的自由权,甚至主动带她出府到各处去逛,让她能接触到外面的药铺和府里的厨房,还特意亲近她,让她信任。
但除了极其偶然和身边的丫鬟嬷嬷们哭一场,说些她小时候的事,比方在叔叔婶婶家里是怎么过的,高庆府上有什么好玩儿的,甘州府又有什么好去处,又是怎么一年到头想她父亲,这两年终于回到父亲身边多么高兴外,她什么都没有做。既没有想法子给林棠薛宝钗等下毒,也没有藏起来锋利的簪子,意图刺杀林棠。
一个本身无罪,生得招人喜欢,性子不让人厌烦,不再自寻短见后从来不颐指气使大作大闹,也不挑吃捡穿,每日送来的两个例菜,爱吃就多吃几口,不爱吃就少吃几口,识时务从来不抱怨的十五岁姑娘,也很难让人对她生出恶感。
薛宝钗一则因薛蟠的事存在心内,对高金娇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二则自觉没将差事办得圆满,更比别人关心高金娇。
迈进屋门,薛宝钗看到高金娇又在抄写佛经。
她知道,高金娇每天最少会抄两份佛经,抄完就会要一个火盆烧掉。给父亲和叔叔婶子烧经祈福,是她目前生命中唯一的大事。
知道薛宝钗进来,高金娇起身默默一礼,便又坐回位置上,接着拿起笔。
丫鬟搬了椅子来,给薛宝钗上茶。薛宝钗像平日一样坐在高金娇对面,小口小口的喝完了一盏茶。
她放下茶杯,看到高金娇也和平日一样放下笔,等她说话。
但薛宝钗没有开口。
高金娇等了一会儿,轻声问“今日少史没话对我说了”
薛宝钗一笑“有,但我没想好怎么说。”
高金娇重新提起笔“那请少史慢慢想,我还有一卷经。”
丫鬟们给薛宝钗续上茶,薛宝钗没有再喝,只捧着茶杯思索。
等茶杯没了热气,她命“在厢房给我收拾出一张案,把我屋里案上那两本册子拿来。”
高金娇笔尖一顿,墨汁洇在纸上,她连忙把笔放下,没忍住问“少史怎么要在这里办事”
薛宝钗笑道“觉得你这里让人心静。你抄罢,我去厢房了。”
不一时,院子里不断有人来往,再抄起经文,高金娇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了。
她在屋里憋了半日,跑到东厢房门口往里看。
薛宝钗正吩咐人“眼看到了冬日,军中暂时不缺军服和军被了,暂停做这些,先拨料子,让她们一人给自己做两身冬衣,不许私藏布匹棉花。”
来人犹豫“一人两身是不是太多了”
薛宝钗抬眼,半笑不笑“夏天请白家陈家做四万身军服军被,只是工钱就多少。往后有了她们,能给省下多少工本,这还不知足,连一年两身冬衣都要克扣伯爷是想让她们长长久久的给宁西军效力,等五年十年服役满了,还要放她们去过日子,可不是用一两年死了拉倒。再传下去,冬日给她们取暖的炭火不许克扣了。”
来人唯唯退出去,退到门口差点儿撞到高金娇,高金娇正听薛宝钗说话听住了,也没防备,差点儿被撞上,吓了一跳。
薛宝钗看到外面动静,笑问“我这里吵着你了”
高金娇一步一步挪进屋子里,想说几句好听的混过去,但话到嘴边却带着抱怨的意思“我现在能有安身之地全凭伯爷好心,这院子连屋子都是伯爷的,我抄经的一笔一纸也都是伯爷的恩典。少史是替伯爷办事,自然是想在哪儿就在哪儿,没有我觉得吵的份儿。”
薛宝钗听了一笑,让她坐,又让别人都出去,说“你既然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还抱怨”
高金娇低头,不说话。
薛宝钗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辰,离她从大将军府回来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这么长时间了,伯爷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