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并肩作战就可以让原本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前嫌尽释,何况宁西军在西胡作战前后加起来足有两个多月。
沈明照反问了贺全义一句,见他一笑不说话,便也不说什么,只向东方看到了宽阔的官道两旁无边的田野。
再远些,就是百姓轮廓模糊的房屋上有炊烟袅袅升起,飘散在空中。
而在天空上,繁星开始闪烁。
天地之间被笼罩了一片朦胧的夜色。
“坐一天了,你该走了。”贺全义站起来,走到沈明照旁边,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胳膊,“再不走,小心我治你一个延误边防之罪。”
沈明照笑笑“贺总兵新官上任,头一个就要拿我开刀可惜我并不在您麾下,您想治我的罪,只怕还得带着我先找宁总兵。两相问起来为什么要罚我,原来是因为我在城墙上多坐了半刻钟那您这位二十四岁的总兵大人可又要在西北出名了。”
贺全义在他身边蹲下“这就是你们京城人对上官的礼”又道“真想不明白,侯爷见多识广,什么人没见过,怎么偏就看重你呢”
“就因为你这张脸好看”他没忍住,把心里的实话都秃噜出来了。
沈明照看贺全义,贺全义绷着脸看回去。
“哈哈哈哈”沈明照大笑起身,手扶在了贺全义的肩膀上,“大约是因为我运气好,生在京畿,一入营就被分到禁军里,又长了一张招人喜欢的脸,被陛下分给侯爷做了一年半的贴身护卫,自然比贺总兵您更和侯爷稍微亲近略有那么一点儿了。”
贺全义的表情一言难尽,也站起来,嗤了一声,说“既然沈指挥和侯爷近水楼台足有一年半,自以为比我们都和侯爷稍微亲近略有那么一点儿,怎么就不敢和侯爷表白表白心迹呢”
沈明照笑道“贺总兵倒是说了,侯爷怎么答你的”
他挑起一边眉毛,面带同情的拍了拍沈明照的胳膊“贺总兵啊,您说得没错,侯爷确实不是我一个人的侯爷,你也不比我差在哪儿,可侯爷的心从没在男女婚事上停留过半分。我不说开,将来或许还有机会,一旦说开,可不就跟贺总兵您的结果一样了”
贺全义想起大战结束后,大军回到贝海湖,他安葬了秋狄,一个冲动跑到侯爷面前表明了心迹,侯爷侯爷直说并没看上他。
“等你在我这里的愣头青没脑子傻样儿淡去些,再说罢。”
沈明照听说他去找侯爷表白,跑来找他打架。
打了半个晚上,他发泄似的问沈明照“侯爷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侯爷,除了你那张脸,你又比我强在哪儿论本事,论军功,我哪儿比不上你如果秋狄没死,现在至少也是三品指挥,他又有哪儿比不上你你又算侯爷的什么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金泉府的城墙上,直到下到地面,贺全义方才开口“我没想到,你真的没和侯爷一起回去,就留在这儿了。”
沈明照顿了顿“侯爷需要的不是只会围着她照顾的人”
他看向西北方的天空,抬头道“那里是侯爷打下来的,我绝对不会再让西胡沾染分毫。”
贺全义问“你就不怕侯爷回了京,京中多少青年才俊,你白在这里等着守着,侯爷已经是别人的了”
沈明照笑道“侯爷不是我一个人的侯爷,这话不还是你说的”
贺全义一噎。
沈明照缓缓呼出一口气,说“侯爷不会是任何人的。”
就算侯爷真的和谁成婚了,侯爷仍是侯爷自己,不会成为她丈夫的妻子。
他用了几乎两年,都没有打动侯爷的心。他发现他完全不知道侯爷会对什么样的人心动。
那他离侯爷距离远些,会不会看得更清楚
沈明照与贺全义一路沉默着往城内走,路上的军民见了他们,都行礼叫“贺总兵”“沈指挥”。
到了沈明照宅子附近,贺全义停下脚步,说“明日你出发,我不能送你,今日就送你到这里了。你到了贝海,要保重。别忘了秋狄还埋在那儿”
沈明照转身抱拳“全义,你也保重。”
一夜无梦,林棠睁眼时,正是夏浓推门进来,要叫她起身。
今日是她第一日到兵部上任,十分重要,林棠按习惯练武两刻钟,梳洗穿衣毕,检查了浑身上下无一丝不妥之处,才让人上早饭,准备吃了就去点卯坐衙。
这时林黛玉来了,一进门就抱怨“姐姐在外面一年多都把我忘了,早饭也不叫我一起吃”
林棠放下牛乳碗,笑道“我怕你时间紧,不方便,就没让人叫你。”
林黛玉往林棠对面一坐,和夏浓说“给我也倒一碗牛乳来,别的就不用上了,左右这些东西姐姐也吃不完。”
林棠边吃饭,边问“昨儿我就想问你了,偏事多没空,你身边的雪雁春纤都不在里头服侍了”
林黛玉笑道“说来雪雁春纤绿歌她们都是和英莲差不多时间上学的,英莲都做了一年多九品女史,雪雁春纤总不能一直做那些伺候我穿衣梳头的活儿。年前我就问了她们的意思,倒都愿意学医,只有绿歌不愿意。她们每常跟着我也是天天在医院,耳濡目染之下学了不少,今年三月女医院再招学徒,我把她们都送去了,能学成什么样看造化罢。”
林棠问“那你现在使的几个人怎么样,顺手合心吗”
林黛玉笑道“都是咱们亲自挑的人,能差到哪儿去呢。正好儿紫鹃也是我的人了,我打算再看她一个月,若好就选进来,照旧服侍我,若绿歌愿意,就能把她也放出去办事了。”
林棠便想了一遍她身边的几个人,夏浓朱琴是一开始就跟着她的,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真正是她一时离不开的。扶月是谢家老太太送给她,服侍她梳头打扮的人,现下她一年倒有三百天梳男子发髻戴一根钗就完了,用不上她,她倒是个安静稳重性子,也肯上进,常在屋里不是读书,就是做针线。
底下还有七八个小的,现都是十三四五岁,只是她没空亲自调理人,都是交给夏浓朱琴的。若要再提拔人上来,她不能全交给夏浓朱琴,须得亲自看准了方好。
她舍不得把薛宝钗留在西北,可若一切顺利,薛宝钗这两年还是得往西北过去。不然倒把新疆的棉花隔着几千里远运回京里纺织那也太耗费人力物力了。
薛宝钗若去,也不可能让她光杆司令一个人过去,必要配上两三个帮手的。
林棠思索着身边人的去处,又不免暗骂自己竟是个傻子,只想到京中是她根基所在,怎么忘了西北产棉江南产丝,这两处才最适合开办国营纺织厂
先在空间里下单一个抽丝机看看原理吧。
副空间有那么大,光屋顶就大得能停直升机。她再也不怕没地方放东西了
才回京一日,眼前的事还没办完,后头的事想太多也办不了。
吃了早饭,林黛玉去女医院,林棠去兵部点卯,每人身后都有二三十个禁卫护送。
清宁侯府送走两位主人,稍安静了没有几刻钟,待到了时辰,王熙凤坐在议事厅里等人回话,姑娘小子丫头们都去上学,就又热闹了起来。
六部同在大明宫里,各处的院落房屋格局也相差无几。
林棠还在宫门口遇见了林如海,父女两个一同入宫,一个到户部,一个到兵部,都坐在尚书的位置上。不同之处便是林如海工做了三年多的侍郎和一年多尚书,与户部的人早便相熟,户部各官虽见了他都行礼问好,倒不似兵部的人见了林棠一般,极热情的将她簇拥起来送到屋内,又殷勤的倒茶递水自我介绍。
接了兵部右侍郎鲁全亲自提壶、左侍郎李成思亲自倒的茶,林棠从身下的官帽椅上站起来,对屋内她一众下属拱拱手,笑道“我年轻经验浅,全靠陛下的信重,侥幸立功,才有今日。今日我上任兵部尚书,往后都要靠各位扶持。盼我与各位大人能同心协力、同心同德,报效陛下和朝廷。宫中不可饮酒,我便以茶代酒,先敬各位一杯了。”
如今满朝文武是无人不知清宁侯林棠身上几件大功,每一件都足以青史留名,朝中无人能比,皇上也格外信重于她。真与其共事之前,兵部尚有少数几个人以为其到底年轻,皇上就这么把她放在一部尚书的位置上,少不得她要磕几个跟头了。
可听了这一番话,诸人想起其义父承恩公和父亲林尚书,哪一位不是在官场二三十年的人清宁侯得他二位的真传,自然也不是个好糊弄的。
鲁全李成思等忙都低头拱手,连连道“不敢不敢”,看林棠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
林棠放下茶,安然坐下,笑道“请各归各位罢,鲁大人和李大人留下。”
兵部其余诸人各皆退下,鲁全和李成思被林棠请在旁边坐了。
林棠问“王大人去年九月被贬,到如今又是九个月了,兵部上下一应事体都是你两位负责”
鲁全和李成思都忙应是。
林棠笑道“我看了鲁大人和李大人的履历。鲁大人原是武进士出身,为官二三十年,边关也去过,强敌也杀过,各省也转过,没到五十岁,就因功劳显著提拔了兵部侍郎。李大人就更了不得了,您是正经文人出身,书香世家,却一到任县令没半年,就率县兵铲除了流寇作乱,这之后知府按察使一路高升。有您两位如此文武全才的忠臣良将,怪不得陛下放心让兵部尚书之位空悬了这么久。”
鲁全和李成思先连连谦虚,又各夸林棠,说些愿和林棠一心办事等话,林棠自然也要谦虚一番。
互相吹捧完毕,气氛热络了起来,林棠方往正题切入“我蒙陛下信重,担此重任,可你们也知道,我不过有几分偏才,是没考过文武举人,也没在六部正经做过官的。这尚书两个字,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可要做什么”
她笑笑“少不得我还要请你们两位给我讲解讲解,别在外人面前闹出笑话才好。若最近有什么难办的差事,也不妨说出来。”
鲁全和李成思对视一眼,分好了上午是鲁全给林棠讲政,下午是李成思。两人又主动把兵部五年内的存档找出来,给林棠做参详使用。
看着厚厚几大摞的条陈存档,林棠觉得至少到过年之前,她不会有一个休沐是空闲的了。
到了黄昏时分,李成思大略给林棠把兵部各堂乃至对二十二省各地的事顺了一遍,并无藏私。
他和鲁全正有一件极难的差事,必得侯爷出面才行。
“安海军想要清宁炮和燧发枪,兵部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能拨给,南安郡王府就成日来催”林棠笑了,“你们别管了,谁再因为这事找兵部的麻烦,一概让他们来找我。我当面和他们讲道理。”
皇上让她来做尚书不就是为了这个
忠顺亲王和南安郡王府想反,在一步步试探皇上的底线。皇上若亲自应对就失了为君的“身份”,所以要推出几个人顶住,看忠顺亲王和南安郡王府是会顶不住压力自行认罪,还是索性反了。
不论他们选哪一中,皇上都不会承担逼迫臣子谋反的恶名。
听得这一句,鲁全和李成思真似如听仙乐耳暂明一般。
因离出国孝还有半个月,林棠没请兵部诸人到外面酒楼一聚,只说等出国孝后再热闹,便在众人的围随下出了宫。
这时林如海早已下班回家半天了。
带了一大摞机密材料,林棠不便骑马,早命杨树预备下马车等着,她正好也在车里闭目养神一会儿。
精神上的疲乏远比身体上的劳累更让人受不住,她不知不觉在车里睡着了。
杨树并不敢触碰林棠,恰是林黛玉从府里接出来了,便忙请她将林棠叫醒。
看林棠睡得香甜,林黛玉一是不忍吵醒她,二是做了许多年的妹妹,早想也能做一回“姐姐”,便和身后的薛宝钗等人笑一笑,伸出手要上车抱林棠下来。
但在林黛玉距离还有林棠三尺远的时候,林棠忽然睁眼,从袖子里抖出一把短刀,抽刀便要指向林黛玉
林黛玉一惊,忙闪身跳下马车,说“姐姐,是我”
林棠也回了神,看清楚外头是林黛玉,忙把刀一丢,下车问“玉儿,我没伤着你罢”
林黛玉心还跳得飞快,试探着握住林棠的手,问“姐姐”
林棠歉疚不已,低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
看林棠神色极差,林黛玉略略平复了心情,便搂住她的胳膊,笑道“这有什么,怕不是姐姐做噩梦了罢咱们快进去,家里早备好饭,就等你回来了。”
林棠有一肚子的话,不知该怎么和林黛玉解释,偏是在家门口,还有许多外人,只得道“好,咱们先吃饭。”
杨树探身到车里,默默把林棠丢下的刀鞘和短刀都捡起来,插刀入鞘,先收在袖里,并没敢直接交给林棠,恐让她们姐妹之间再说起这事。
看林棠的贴身大丫头夏浓走在最后,他便大着胆子,轻声叫“夏浓姑娘,夏浓姑娘”
隐隐约约听见人唤,夏浓转头看了一圈,见前头林棠和林黛玉都没在意,便提着裙子出了府门,问杨树“是你叫我”
杨树把刀递给她“请姑娘交给侯爷。”
夏浓是日夜贴身服侍林棠的人,虽没亲见车内林棠和林黛玉发生了什么,也影影绰绰猜到了一些。
此时余下跟出门的禁卫已经赶着车马走了,守门的禁卫和小厮们都假做没看见他们,却时不时的偷瞄一两眼。
感受到旁边的视线,夏浓红了脸,却仍用手指拽住杨树的一点点袖子,将他拉到墙根下,迅速撒手站好,说“今日的事你不许告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