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 檀香幽幽。
老僧提起茶壶,将面前的两只杯盏斟满,袅袅白气升起,清香弥漫开来。
慕濯谢过, 问道“大师如何称呼”
“老衲法号缘空。”老僧开门见山道, “既然殿下已经想起一切, 老衲不妨直言。殿下与娘娘梦中所见, 正是您二位的前世。”
慕濯一时无言以对, “转世轮回”的说法过于玄乎,他从来不敢苟同, 但梦里的情形犹在眼前, 难得让他产生了些许动摇。
缘空似乎看穿他内心所想“殿下一直觉得, 人死如灯灭,祈求来世实属荒诞不经,但前世, 王妃娘娘香消玉殒, 您却来到敝寺,询问有何办法能够召回她的一缕芳魂。那时候, 您只想再见她一面,然而当您听闻起死回生之术,便说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神形俱灭、再不入轮回, 也要换得娘娘复活。”
慕濯迟疑道“所谓起死回生,便是忘却前尘、重新来过”
缘空点头“您无需魂飞魄散, 只是失去此生全部的记忆,回到降世的那一日,您须得重新经历少时的苦难, 但凡有半点差错,您的命运便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或许未能等到与王妃娘娘重逢,就会先一步意外离世。彼时,您距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但您没有半分犹豫,便要立刻献祭性命,您说,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为了再次见到娘娘,您也愿意去尝试。”
“可惜,此事无法强求,您必须寿终正寝,才能得到崭新的来世。”缘空叹息道,“老衲本以为,您坐拥万里江山,随着时间流逝,执念会逐渐消弭,届时,您将进入新的轮回,与娘娘的恩怨爱恨也将一笔勾销,但您终生未再续娶,没有子嗣,直到逝世那天,都是孑然一身。”
“原来我与内子今生有缘,皆得益于大师相助。”慕濯拱了拱手,由衷感激道,“我们做过的那些梦,莫非也是您特地予以提醒,让我们避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这倒没有。”缘空笑了笑,“殿下有所不知,娘娘辞世后,执念难消,魂魄跟随您许久,直到日渐虚弱、无以为继,才在老衲的劝说下陷入沉睡。她的执念不亚于您,对您的情意也非作假,前世您在与北夏的作战中性命垂危,本是时日无多,她来敝寺为您祈福,生生以自己的阳寿为代价,换得您转危为安。那次您伤得太重,她强行逆天改命,结局您也已经知晓。”
“她想不开自尽,分明是”慕濯语塞了一下,本想说是安国公夫人和时维的推波助澜,但时缨走到那一步,他难道就全然无辜吗
前世终归是他对不住她,他没有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
缘空道“万事皆有缘法,倘若娘娘没有用阳寿换您的命,您故去后,她会被安国公府接回京城,如您前世一般,在郁郁中度过余生。”
慕濯深吸口气,按捺心绪,嗓音已有些沙哑“所以说,是她前世的执念引发了那些梦,若不然,今生我们依然有可能落得与前世同样下场。”
“是。”缘空没有否认,“但您低估了娘娘的坚定,这一世,您做梦的时间比她更早,是刚动念头、打算回京迎娶她之际,而她却先于您拥有了完整的前世记忆。”
顿了顿,他解释道“千秋节之后,她开始抗拒婚约,并对您暗生情愫,您去时家别庄探望过她,她便梦见了前世。至于您,您终于克服内心偏执与前世的阴影,明白如何真心待她,她也意识到自己对您的感情,坦然向您表露,您才得以恢复记忆。”
慕濯沉默了许久,轻声道“请问大师,先前内子到贵寺礼佛,您可曾将此事告知于她”
“并未。”缘空摇摇头,“前世您恳求老衲,如果有来生,千万不要让她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虽然老衲无法阻止娘娘梦见前世,但却言出必行,不曾对她道明真相。”
慕濯闻言放下心来“多谢,还请您继续保守秘密,过往已烟消云散,她当做黄粱一梦就好。”
缘空自是答应,又随意闲聊了几句,提醒道“殿下,娘娘那边多半已经结束了。”
慕濯辞别他,推门而出,就看到时缨远远走来。
寒风席卷,满庭枯枝摇晃,她一袭衣裙明媚似火,成为眼前最鲜艳的亮色。
他几步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旋即拢住她的手,试图用体温驱散凉意。
“殿下刚才去哪了”时缨回握他,不由喟叹,“好暖和。”
“遇到中元节见过的那位大师,与他喝了杯茶。”慕濯温声,“要回府吗”
“先不急。”时缨笑道,“我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此地与你我颇有缘分,不妨多待一时半刻,四处看看。”
“好。”慕濯想到缘空所言,下意识收了收手,牵着她慢悠悠地往梅林的方向去。
途中,时缨发觉他三番五次看向她,不由疑惑“殿下瞧我做什么”
慕濯答非所问“阿鸢,你是从何时开始对我心存好感的”
时缨一怔,搜寻记忆“其实在英国公府比试击鞠那次,我对你的印象已有改观,若说好感,应是我被安国公打发至别庄,你溜进来探望我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那会儿我就在想,你与我非亲非故,都愿意跑这么远,只为确认我的安危,而太子作为我的未婚夫婿,却压根没担心过我的死活。”
说着,不解道“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好奇。”慕濯笑了笑,“原来那么早的时候,阿鸢就开始喜欢我了。”
时缨“”
有好感和喜欢是同一个意思吗
她原话奉还“殿下呢你又是从何时开始改变想法,不再因为儿时旧事而执意要娶我”
“我离开时家别庄,回京之后,就梦见了你跳下阁楼的场景。”慕濯轻叹,“但若说我何时开始心悦于你,而不是对十年前的林家表姑娘念念不忘,当是击鞠那次。你与我想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我却未曾感到失落或遗憾,只觉得,我想让你永远这么快乐下去。”
时缨赧然低下头,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牵手行至梅林。
十月份还不到花期,仅有些光秃秃的枝桠,时缨望见风中清脆作响的祈愿牌,突然心血来潮“殿下,我们也刻一个吧。”
慕濯正有此意,当即向僧人要了木牌与刻刀,工工整整地写下酝酿许久的字句。
子清与阿鸢。
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翌日清早,慕濯动身前往大营,时缨送他出门,又去了趟学堂。
孩子们正在跟着夫子读书,她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没有打扰,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给慕濯的生辰礼装进一口匣子,被万全和万康收拾在他的行李中,为学堂准备的财物也交给万公公打理,她已经没有后顾之忧。
傍晚时分,趁着天色昏暗,她乘车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