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尔风雨变换无端,他都能乘兴而往尽兴而归。
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无论遇到怎样的群山险阻,都只将其当场一场有趣的冒险。这世间的一切于他眼中都值得欣赏,值得被喜欢。
如此,顺风时自有一番快意,逆风时也无所惧,乘风破浪亦是快意。
祁念一第一次遇到像玉重锦这样的对手。
他心中没有阴暗,没有惧怕,没有退缩。
只余两个字快意。
只是快意而已。
他是在全身心享受这场战斗,无论结果如何。
这也就意味着,他的心境并无任何漏洞可言。
他的剑,亦没有漏洞。
像他这样可怕的对手啊。
祁念一心中战意更盛。
手腕外翻一寸,非白在她手中笔直得迎向万丈烟雨。
烟雨朦胧,沸腾着兴奋的云烟,将整座云台都包裹其中。
细密的烟雨看似没有任何攻击性,却给了她绵绵不绝的威胁。
斩月,只斩日月。
但若此刻空中无日亦无月呢
空中唯有绵绵烟雨,烟雨捉摸不透,该往何处落剑
剑者,最忌剑无去处。
祁念一没有丝毫犹豫,全身灵力都注入这一剑。
日月无辉,那她这一剑,就该斩向玉重锦本人
斩月一剑足有七重剑气,一重高于一重,最后一道剑气灌入第一道时,已是气盈势满,退无可退。
于是烟消、雨滞、风停。
充盈的剑气令天地又暗了一瞬,玉重锦朗笑一声,身如白鹤直入云层,薄蓝的身影到倒悬空中,剑尖劈出气旋,悬于空中向下刺出一剑
祁念一剑指青天,那此刻,他就是这苍天。
烟雨散尽后,微蒙日头辟出一缕金光,尽数洒向玉重锦。
斜风料峭,秋雨微凉。
之后,自该有日光相迎。
快意剑第四式“山头斜照却相迎”
斩月之势未能拨云见日,反而助长了玉重锦的声势。
他身如骄阳,双指并拢,于剑身擦过,火红的焰光于剑身沸腾。
风助火势,此刻,正是惊风掠起
祁念一缓缓沉下呼吸。
她没有猜错,玉重锦确实是火灵根。
但这风,与他而言是好风,对她更是。
于是她收剑退步回身,剑身随惊风律动,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宜的角度。
剑落潮生,风渡碧海。
烟雨过后,是扑面浪潮。
云台迅速被潮湿的水汽布满,风中掀起一股海腥味,令玉重锦有些讶然。
此刻,他的剑尖火已经跃至祁念一身前。
一边是浩荡万里的长风,一边是凄凉冰冷的苦风。
浩荡长风助长火势,火舌燎上了祁念一的衣角。
火势燎原,云台又陷入一片火海中,和那日她对阵桑绪宁时的场景如此相像。
她脚下紫光乍现,倏然消失在了原地。
玉重锦只轻轻一笑,踏着风的韵律,踩着变幻不定的身法追击而来。
“我可不是我那脑子有问题的表兄啊。”空中他略带笑意的声音传来。
祁念一的身影快到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到,但玉重锦却每每只需要稍作反应,就能察觉到她所在的方向。
这可怕的感知力。
长剑相交,台下观者焦急不已地看着,却连这两人的身影都难以辨认。
但相识之人已经感受到,祁念一此时,落了下风。
正所谓大道至简,她的剑法变幻很少,看似简单,但每一剑都直指本源。
是以,她论道时从来都是至简至快,从不会和对手做过多的纠缠,更是很少主动退避。
此刻她不仅退了,甚至连腾出手回击都略显艰难,显然很是被动。
这还是南华论道这么多场斗法中,她第一次处于下风。
长剑相交,两人从云层中惊现,剑身碰撞划出刺耳的齿音,激起一阵火光。
祁念一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动,甫一有呼吸的余地,玉重锦那无孔不入的剑气又随之粘了上来,像有生命一样无法挣脱。
那股难以形容的沉闷感随之而来。
这才是祁念一在这场战斗中感觉到最束手束脚的地方。
那就是玉重锦的心。
他这个人,确实如风似火,却又并不像其他满腔热诚的少年人一样,只会横冲直撞,他于剑道一途,极精通演算之能,再加他与生俱来的野兽般的战斗直觉,这场战斗她所行的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但他算计不为其他,不为了赢,只为了快乐。
快意,快意。
这由玉重锦自创的剑法,此刻才显露出最危险的一面。
没有弱点,没有漏洞,即便用天眼去寻,玉重锦这个人的剑,也没有半点可乘之机。
非白隐于本体中,他感受到了剑主此刻的心情,也感受到了她此刻困于心境的囚笼不得而出的困境。
但他没有出现。
他其实知道,作为剑灵,只要他出现配合剑主,那剑主的每招每式的力量都要比现在强出很多。
但他们在战前约定好了,无论如何,这场战斗她要完全由自己上。
不要任何人插手。
这是对玉重锦的尊重,亦是对她自己剑心的尊重。
铺天盖地的烈焰中,祁念一灵光乍现,竟然有一瞬顿悟了。
既然退无可退,那就只能出剑。
她同样两指并起,于剑身轻擦。
又一刻,云层遮天蔽日,闷雷之声滚滚而来。
祁念一神色平静,顾不上火舌已经烧上她的腰际。
离得最近的玉重锦已经听见了非白剑身传来的噼啪作响的雷声。
他目露惊骇,迅速抽身回退,但此刻已来不及。
惊雷被长剑引动,从空中径直劈下。
云台上遍布水汽,而火焰在水汽之上欢快地跃动,长风将火掀起,将黯淡无光的半边天日都照亮。
两人长剑相抵,雷光从剑尖传来,从握剑的双手弥漫至全身。
纵玉重锦被天雷劈得满脸扭曲,但他也仍然未退。
就像祁念一面对燎原野火未退一样。
祁念一陡然睁眼,清亮的金光从眼中涌现,将玉重锦的剑势阻了一瞬。
碧海青天,惊涛骇浪。
南霄山脉的地在动,山在摇,鸟兽惊呼奔逃。
这一剑之下,南霄山脉下那条常年静流的河,也能如同无垠碧海。
浪分两势,将玉重锦的剑势破开,从中劈出一条生路。
宁瑾在台下连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错过了任何细节。
卢秋桐惊呼“小师姐换回沧浪剑了。这潮平岸阔看着,怎么这么别扭啊。”
宁瑾沉声道“不仅是潮平岸阔,还有惊涛拍岸和碧海潮生。”
“不止。”谢天行专注地看着台上,眼中光影闪现,“沧浪剑的前四式,被她融入一剑中了。”
从起手到落剑,从潮气到惊涛,犹如逐月之浪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穿过时间,斩向玉重锦。
玉重锦剑心清明,任何狂风暴雨都无法将他的本心动摇。
那就只能强势破招。
玉重锦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这一剑,他似乎看到了她日日不曾间断,挥剑向心的每一日。
本是暗无天日时,但祁念一的剑光尽头,出现了一缕薄光。
这缕微光随着她的剑势而慢慢变亮,最后甚至将祁念一整个包裹其中。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亲眼见到了这本应不属于白昼的月亮。
玉重锦眼神缓缓沉了下来。
最强一剑已出,他如今并无更强的剑能接她这一剑了。
他身如轻萍,跃然青空,又是“转浮萍”身法。
切剑斜挥,雷云因这一剑而略有迟滞。
玉重锦身影轻盈到不可思议。
他不退,却也并未再和祁念一强强相对。
“乘风归去。”
快意剑的最后一式,轻巧地落下。
他飞跃而向的尽头,唯有朗月长空。
祁念一看向手中剑,此刻,这把神剑不可遏制的震颤起来,这还是神剑第一次有这样的反应。
而后,长剑最外层,有银亮的碎屑落下,落入风中。
这把剑,真正露出了它原本的样子
云上看台,舒辰君骤然起身,不可置信地颤抖道“月出东山。”
余东风也缓缓吐息“沧浪剑已经断绝传承的最后一式,月出东山。”
“好,好啊”
可惜,乘风而归的世外客终究是无法抵御皎皎明月的吸引,直奔皎月而去。
玉重锦闭上眼睛,大势已去,他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心甘情愿用全身来接下这一剑。
这一战是他毕生最为畅快,哪怕为之身死,也无悔了。
玉华清眼神有一瞬焦急,他抬手正欲救人,却见朗月之后,晴空乍现。
天地一片清明,不可思议地呈现了日月同辉之势。
玉华清不敢相信地看着云台上方。
祁念一,竟然收剑了。
跃出云层的日光救了玉重锦一命,他有些怔然地睁开眼睛,却见已经朗月已逝,惑人的月光之后,是祁念一将剑反持身前,收剑时才不会伤及玉重锦性命。
她握着剑,将剑柄对着他,剑尖对准自己。
祁念一难得一见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怎么样,服不服输”
这一刻,玉重锦只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