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一的眼前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几缕从荆棘缝隙中漏下的光在她身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此时空中已无云台,紧密连接的荆棘像迷宫一般,横于山间,无论是身处其中的祁念一,还是外面的观者,都无法看清这迷宫中的路线。
谢天行的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让她无法通过声音来判断他的方向。
“没办法,幻阵对你无用,就只能做点实际的东西,来阻碍一下视线了。”
祁念一面前四处都是横生的带毒的枝桠,她被困其间,不敢随意触碰。
难得的,她的剑停住了。
她闭目,毫无保留地释放出神识,覆盖了整个山涧。
用神识探查的过程中,祁念一闭着眼睛,声音有些怅然。
“所以,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是她唯一不明白的事情。
神识交换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外人听不见他们此时的对话,只能见到两人被荆棘堡垒围困其中,许久不见动静。
谢天行声音仍然影影幢幢,似从八方而来,带着些梦幻泡影般的奇异感。
“你这么问我,可是已经想清楚了,你自己要的是什么”
祁念一静默片刻“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那你的道呢,又是什么”谢天行冷静地问。
修行之人,为之所困也汲汲追求的一生的,不过一个大道。
可又有谁真正清楚,自己的所求是什么,自己追逐的大道是什么
旁人同样也看不见,万丈荆棘密林之中,祁念一收了剑,盘膝凌空坐下,一副打坐的姿态。
“出来吧,谢天行,我看见你在哪里了,但你费尽心思造了这样一个地方出来,不就是想和我进行一场问心之战吗”
她刚言罢,她面前的荆棘藤条竟然缓缓扭曲了起来,最后神奇的在她面前凝成了一个人形,深深浅浅的绿色相间,谢天行的身体从其间浮现。
“你果然,就在我面前。”
谢天行和她对面而立,也盘膝坐下。
“接受吗,我的问心之战。”
谢天行仍被兜帽挡着,看不清面容,但语气确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所谓的问心之战,原先只是道修的斗法方式,后来此种方法演化到佛修丹修医修甚至以武为道的武修身上,只因稳定道心需得先叩问内心。
于是,问心之战,就成了论道这一词,最早进行的方式。
“自无不可。”祁念一如此道。
“你我轮流执先。”谢天行手指一抬,一枚黑白相间的骰子悬立空中,尖头向下,一番旋转后,骰子的白面在上,谢天行便说,“这轮,你执先。”
祁念一于是抬头,眼底的金色薄光似有实质,落在谢天行身上。
“仍是我刚才的问题,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天行思虑许久,沉声道“你这个问题,问得着实难为我。”
兜帽之下,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悠远。
他似乎透过眼前这个人,看到了过去十几年间,他,或者说他们之间的一切。
世人只知他是沧寰首徒,天资卓绝,幼时就偶遇沧寰掌门,被掌门收为唯一的亲传弟子。却无人知晓,他原本并不需要经历这些苦楚。
若让他选,他更希望父母在侧,他们一起在小渔村里好好生活,而不是亲眼看着父亲为了给他和母亲争取逃命的时间,爆体而亡。
谢天行声音难得的没了从前用作伪装的惯常笑意,而是平静到几乎没什么波澜。
“说来讽刺,因为父亲的遭遇,母亲不同意我修行,我拿着父亲给我留下的阵法图,因为实在好奇,每日偷偷看。
后来村里意外遭逢了两方修士的斗法,母亲被一记惊风阵误伤,当即就没了命。那时我才想,如果我早些修行该多好。”
谢天行低笑起来,“惊风阵,只是一个惊风阵而已,连随便一个炼气境的阵师都能做到。
但当时,我救不了她。”
“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所图很多,但真正归咎起来,其实也不过两个字活着,如此而已。”
谢天行深吸一口气“到我了。”
“我也同样,是刚才的问题。”
谢天行一字一句,掷地若有声“你想要什么,你确定自己已经清楚了吗”
其实在看到天命书的最开始,她也并没有特别坚定的心。
只是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遭遇太多,全都化为坚硬的盔甲,保护她的心不受污染影响。
“我非常清楚。”祁念一平静道,“你说自己所图很多,我又何尝不是同样”
“我想要打破命运的桎梏,好好活着,不仅如此,我还想让我身边的人,三个师兄、师尊、堂兄,慕晚老萧这群好友,沧寰的同门们,全都好好活着。”
她说着,摇头笑了下“我其实比你更贪心,我还想要解决深渊的隐患,让大陆上的老百姓不再为深渊所困扰,想为千年前惨死的白泽要一个公道,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我还想要追求剑道的颠峰,去问问所谓的天道,何为飞升”
“你看,欲是人性根本,我们修行,也并非是要完全灭人欲。相反,正是因为我们有所求,心中有所执念,才能支撑我们,证得大道。”
“所以谢天行,我说我不明白你,是因为你似乎总是在同内心的欲望挣扎撕扯。
你一边不断地努力想要完成自己所想,获得自己想要的,内心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谴责自己,你累不累啊”
祁念一说这话过于清醒,也过于无情,一下将谢天行内心所有的伪装全都撕扯下来。
黑袍下,谢天行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心中生出一些荒唐的无奈。
原来不仅是幻阵,就连他心底最后这点遮羞布,在她眼中也无所遁形。
“如今,你还敢说,你不想报父母之仇”
“你不想要强大到再无人能对你产生威胁”
“你不想要站上这世间最高的山巅,俯视群山低头”
“既想,又为何不敢承认”
祁念一一连串的反问,让谢天行无言以对。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听祁念一淡声道“问心之战,一问己、二问心、三问道。”
“这些都是藏在你心里的东西,哪怕你再擅长伪装,也无法掩藏自己真实的想法。”
所以她说“谢天行,诚实一点吧。”
不等他反应,祁念一“轮流执先,这轮到你了。”
谢天行沉默半晌,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祁念一轻笑一声。
“这个问题,我在过去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
“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我知道。
哪怕我身体里流着白泽的血也好,我可能是祂身体的一部分也好,既然生而为人,那我便是人,可以决定我想要成为什么样子的人。”
“那你呢”祁念一反问,“你能接受自己的存在吗”
谢天行出神道“有时候,我很恨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血,那些人要不是为了争这身血脉,我们一家人也不必走到今天的地步。”
“最后一问。”祁念一直截了当,问道,“我不问你你所追求的道是何物,这问题太大,我们所有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确定。”
“我要问,你后悔吗为自己所做的决定。”
谢天行垂眸,睫羽轻颤,声音虽然略有颤抖,但却十分坚定。
“我,不悔。”
祁念一便笑了“我亦不悔。”
三问过后,祁念一吐出郁气,心眼开阔,道心通明。
问心之战,不论胜负,只论道心。
人各有道,各行其是,唯不悔而已。
于是她拔剑。
苍白中掺杂着些微紫色的灵焰自她身上燃烧起来,将整座由荆棘铸成的迷宫燃烧殆尽。
谢天行五阵齐出,遮天蔽日。
生生不息的五行连阵同出杀招,荆棘上浸满毒液的倒刺,熊熊燃烧的烈火,谢天行身前如同堡垒一样的土墙,沾手即化为寒冰的玄水。
还有始终未曾露面的金阵。
阵起,金色的虚影在空中不断舞动,祁念一愕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剑,似乎被什么力量缠绕住了一般,无法像以前那样顺心自然的舞动。
金阵,能控金属。
非白的本体虽是一节白骨,但终是由云野后天打造的,不可能不掺杂任何金属。
谢天行的声音遥遥传来“谁人不想顺心而为,顺心拔剑。小师妹,若当你剑式受阻,无法顺心之时呢”
“这五行连阵,单破其一,都只会迅速被其他四阵修补回来,让我看看,你会先择哪个破之。”
祁念一眼神厉了起来。
手中剑沉重到似乎有千万只手在拉扯着往下坠。
她举剑的动作也有些迟钝。
但仍是冲破了万千阻障,将剑高高举过头顶。
剑缠雷霆,这一剑,她并没有引动阴云和天雷降下。
万均雷霆直接由剑身传来,剑身乃至她的右臂都缠绕着闪烁的电光。
“这、这怎么可能”台下有人惊呼,“不引动天地之力,全凭己力,挥出雷霆”
祁念一缓缓吐息,踏着遍生倒刺的荆棘丛,身上衣袍被火焰撩的焦黑。
她穿行于火焰中,连发丝都被烧得卷起。
雷霆遇火,其势更盛。
那浩荡一剑,披荆斩棘,开云破日。
剑光奇诡地在空中划出惊人的弧度,一同斩向空中散落于不同方向的五个阵法。
一剑,连破五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