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是西滨口,而是峡谷关。
两日后,在天禧草原西北角的峡谷关中,军昊天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惊呼声中,以自己的落败,成就了杜若的文武双全。
然而,单挑战落败后的他,如今却依旧死守在峡谷关的入口,穿着那袭破旧的染血战袍,双手舞动双戟,只身抵抗着杜若口中那群所谓「非海老国佣兵,故无法让他们遵守海老国对战默契,更无法阻止他们进攻」的千军万马。
早分不出是血是汗的黏稠热液,一道道地由军昊天的颊旁滑落,空中飞舞的鲜血,不断洒落在他身上,但他没有一丝胆怯,更没有半分遗憾,就算早知杜若绝不会留给他一条活路,可这关口,他一定要守住——
因为他身后这群至今不肯其他而去的海老国男儿,都有一个等待他们回去的家,都有一群殷殷期盼着他们的家人,所以他就算战死,也一定要让他们回家!
「多上几个人快些把他弄死,我还等着回去开庆功宴呢!」刚取得天王战神头衔的杜若在战场旁,边抆拭着自己的银枪,边不耐烦地说道。
「是!」
在杜若一声令下,几名海老国佣兵快马冲上前去,看准目标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兵器凌厉地刺入被多人围攻着的军昊天身上。
口中,喷出大口鲜血,但军昊天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暂歇,手中双戟银光闪烁间,他身旁的人霎时少去一半,而另一半,脸上的胆怯明显可辨。
「没出息的家伙,你们上!」举起手中银枪,杜若回头对自己的亲卫队命令道。
「是!」
望着那群向自己直冲而来的绝对强将,军昊天冷冷笑了笑,然后强制命令身后的海老国军士别再理会他,尽速自行撤退,因为他明白,既然杜若已下定决心,不惜动用海老国强将也要除去他,必然也不会放过他身后见到今日这场面的任何人。
「大少!」
「都给我走,别忘了,还有人等你们回家呢!」
抹去嘴角鲜血,军昊天回头一笑后,双脚用力一夹,眼眸一眯,再不思量地策马向前冲去,纵使他明白,如今重伤处处的他,能凭靠的,只剩那股一定要让弟兄们回家的意志力。
就在交战双方距离只差十丈时,军昊天的身旁突然冲出了一群与他同样装扮,拿着同样兵器的男子,然后策马与他一齐向前冲去。
「哪一个才是荆璩岑?」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战场霎时乱成一团,因为一群「荆璩岑」与杜若的手下杀成一团,而另几名「荆璩岑」则有条不紊地领着一群黑衣人,以及那群一直不肯撤退的海老国军士们开始展开绝地反攻。
完全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军昊天还是在乱军之中不断挥舞着双戟应敌,可隐隐约约中,他恍若听到了他斜后方的半山腰中,传来了几声呼喊——
「昊天兄弟!威琥山的军昊天!」
威琥山?军昊天?
是在唤他吗?
还是这世间,竟还有另一名名唤昊天,住在威琥山,并也与他同样姓军的人?
就在军昊天忍不住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的腰际蓦地被两条飞来的绳索紧缠,身子整个向后飞去,而后,当他的身子被人紧紧且稳稳地接住时,他望见了两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激动俊颜——
甘莫语与况未然。
「你们……怎么来了?」望着这两名男子,军昊天愣住了。
是啊!他们怎么可能会来,又怎么可能会找得到他?
那日,为了不让云萳最爱的女儿国因他而成为杜若的头要目标,他假意受药所惑,告知她的出战地点,离此地,有五百里之遥啊!
「我们怎么就不能来?」一把拉下军昊天的面具,甘莫语连点住他几处穴道后,冷冷说道:「爷几个时间多得花不完,来这找找乐子不行吗?」
「就是。」拿着布帮军昊天止血的况未然,同样望着他那张苍白且染血的俊颜,冷冷说道:「况且,你别天真的以为我们是免费帮你,要知道,时间所有事都是有代价的。」
「没错。」而后,说话的,是背对着他们站在前方两步远的悬崖上指挥阵形变化的赤天朔,「但看在大伙儿一见你就还挺顺眼的份上,就拿你一折的兄弟价,如何?」
听着当初自己每回去管他们闲事时所用的说辞,现在竟被这几个男人冷言冷语的「借用」,军昊天忍不住笑了,笑得眼前彻底模糊成一片,笑得脑子都微微开始恍惚了。
兄弟呢!他们真当他是兄弟呢!
当初,为了明了女儿国驸马们都是怎么样的人物,他主动去靠近他们,厚脸皮的与他们打成一片,在了解了他们的个性、为人与卓越后,彻底为他们折服。
他打由心底盼望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兄弟,打由心底希望自己真是他们的兄弟,打由心底愿为他们两肋插刀,愿与他们共抗任何危难。
一直以为那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一直以为他心中的希冀都只是奢望,但今天他才终於明白,只要真心付出,就能得到回报。
他一个出身微寒,又粗俗又平凡的小人物,真的也拥有了不介意他出身、粗俗与平凡的兄弟了呢!还是这般出色,而且义气相挺、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呢!
他这辈子,真是好幸运、好幸运呢!
※ ※ ※
昏迷了七日七夜后,军昊天终於醒来了,而坐在他床头的,是他的娘亲与姐妹。
她们激动又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抚着他的脸,望着他不断的笑着,笑得泪水都滴至了他的脸上,与他脸上的泪水一同交织成一片泪海。
又休息了四日后,军昊天的床头,出现的是况未然等人的脸庞,他们鄙视着他那过於白皙的俊颜,嘲弄着他身上的伤,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喝着酒、吃着小菜,自顾自的聊着天,然后在他屡次抗议未果,口中喃喃「等爷能起身后,保证有你们好受」之语昏昏睡去时,为他将带血的绷带换新,轮流给他输入真气,再为他覆上一床柔被后,含笑离去。
两个月后,军昊天的伤势终於慢慢痊癒,而这两个月中,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来了好几趟,他的娘亲与姐妹也在知晓他性命无碍后,於几日前安心回到海老国。
是的,所有的人都来了,只除了这间寝宫的主人——云萳,至今未曾出现过。
军昊天知道云萳在生他的气,毕竟他不仅骗了她,还那样粗暴地夺了她的处子身,所以纵使心底那样挂念着她,但他实在不敢开口问,只好日日默默地将七姑娘府中的花照顾得妥妥当当,让她的七姑娘府成为虹城中最美、最芬芳的一栋宅邸。
仅管云萳没有出现,也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告诉过他,但他还是由他处辗转得知,峡谷关大战后,战败的杜若,一切阴谋诡计都遭揭露,老杜宰相的死讯也再隐瞒不住。
老杜宰相已逝,荆璩岑生死不明,这两则消息霎时让海老国陷入一股极度的恐慌与纷乱中,但就在此时,一份被杜若私藏的老杜宰相最后遗笔被及时公布,彻底平息了海老国的内乱危急。
这份文牒中,老杜宰相仔细说明了一人主政的缺失,并为海老国拟定好了新的国政方针——合议制,同时更推举了多名贤德兼备的士人共议国政,以及新任大将军王的人选,而对於军昊天的秘密,则一字未提。
他,真的自由了,以后,就只是军昊天了。
天地,一下子宽广了,他想去做什么、去哪里,都再没有任何阻碍了,可他却什么地方也没去,什么事也没做,依然待在七姑娘府中,因为他的心,早被锁在了这里。
军昊天知道,他娘亲姐妹的到来,老杜宰相那份遗笔公布的时机,一定都是云萳所为,对於她所做的一切,再对照他自己做的错事,他明白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待在这里,但他又离不开。
若她的避不见面,是因她不希望他待在这里,不愿见到他,那么,他会离开的,但能否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亲口对她道声谢、道声歉。
这夜,军昊天坐在床上,凝视着那些盛开的花朵憔悴相思时,寝宫的门蓦地被推开了。
缓缓回身,军昊天望见了两个月未见的云萳,望见了她一身的风尘仆仆与疲惫,以及那双虽看着他,却含着一抹他读不出的复杂情绪的美丽眸子。
两双眸子就那样隔空凝视着,而当那张刻在心底的绝美小脸真正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军昊天几乎痴了。
许久许久后,他才猛地回神,缓缓张开口,「那个……抱歉……爷没死。」
军昊天的话才刚说完,一记热辣辣的耳光便搧在了他的脸颊上。
云萳的这记耳光,将军昊天本就有些不管用的脑子彻底打空,说出口的话,更语无伦次了——
「小……萳公主,你别生气,爷……不,我……我知道我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我保证一定会守自己的本分,不闹事也不胡说八道,更不骚扰你,然后……然后像以前一样,一句话也不说的努力种花,种出各式各样你喜欢的……」
未待军昊天将话说完,云萳回应他的,依然是一记耳光,可在搧这记耳光之时,她眼角的泪,也同时落下了。
「小萳,你别这样,谁欺负你了?告诉我。」
望着云萳脸颊上的泪,与那不断颤抖的窍窍小手,军昊天整个人都慌了,想抱她也不是,想怜她更不敢,最后,只能紧握住双拳,握得身上的伤口都迸裂了,还浑然不觉。
「你尽管找我出气没关系,但快告诉我,究竟是谁欺负你了,我一定给你报仇去,现在就去。」
「你……竟敢骗我……竟敢……」瞪着军昊天的脸,云萳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而脸上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疯狂滚落。
听着云萳颤抖的话音,军昊天终於明白了。
原来欺负她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而且还欺负得让向来坚强,从不在人前落泪的她,到这种崩溃哭泣的地步。
「我……」
再无话可说的军昊天只能心痛欲裂地低垂下头,等待着她对他的所有斥责与埋怨,可她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小小身子不知为何突然往前一倾,整个人软在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