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惊奇极了, 起初还劝我家姑娘换个大点的盆来养,可她不肯换。本以为这鱼儿待在这么小的玉净瓶中,过不了几日便没活力了, 没想到居然活了这么久。”
江采霜走到玉净瓶前面,对吹烟说道“你先出去。”
“姑娘要施法了吗我给你腾地方。”吹烟以为她要布置阵法,怕惊扰了她,连忙转身往外走。
她刚走出房间, 身后便响起“哗啦”的声音。
吹烟回头, 就见玉净瓶突然爆开,瓷片水珠迸溅一地。
“小心”江采霜挡在吹烟面前, 一挥袖,灵力荡开,将湿漉漉的碎瓷片打了回去。
方才她只是用桃木剑碰了一下那根柳条, 玉净瓶中便一阵剧烈颤抖,随后就爆了开来。
吹烟惊魂未定, “这是怎么回事”
江采霜护在她身前,吩咐道“你先去前堂躲着,不要出来。”
吹烟心中挂念着董月娘, 连忙往前院跑去, “好,我去跟我家姑娘说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还不等吹烟出门, 董月娘便闻声赶来。
江采霜取出捉妖星盘,星盘上的指针在一瞬间的颤动过后,归于沉寂。
消失了
吹烟解释道“不知怎么回事,那玉瓶突然爆开了,把我吓了一跳呢。诶瓶里的鱼儿去哪了”
董月娘拨捻佛珠,“先前便放生了。”
“哦。”吹烟挠挠头。
可她也没看到姑娘下山啊, 什么时候放生的。
董月娘淡淡看向江采霜,“敢问姑娘可布置好了”
江采霜还在想方才的异动,迟钝地点了点头,“嗯,差不多了。”
“请跟我回前堂叙话吧,这里待会儿再收拾。”
“好。”
走出房间时,江采霜回头看了眼屋中,沾了水的碎瓷片遍地都是,除此之外别无异样。方才一瞬间的妖气波动,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当真是错觉吗
可董月娘房中发现的文章要如何解释除了字迹不同,内容是一模一样的。
江采霜沉思着跟在董月娘主仆一人身后,快要走过院子时,忽然想起之前吹烟曾说过一句,她家姑娘一个人在房中的时候,也会自言自语嘀咕着教书。
若是想练习教书,为何不直接把吹烟当成学生,讲给她听呢
万一房中并非只有董月娘一人呢
江采霜眉心渐渐皱起,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问吹烟“你在清心庵,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十一一岁的红衣少女。”
话音刚落,前面的董月娘脚步顿了片刻,须臾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兀自往前走。
可江采霜却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异样,顿时瞳孔一缩
“没见过,清心庵里就我们四个人。”吹烟答话。
“哦。”江采霜似是将她的回答听了进去,可在董月娘迈步走上台阶的瞬间,她却忽然发难
江采霜忽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剑,桃木剑尖裹挟着锋锐的剑意,朝董月娘后心刺去
董月娘犹自不觉,脚下正要迈上门槛。
吹烟在一旁愕然地望着这一幕,已经被吓傻了,“姑、姑娘”
还不等她提醒完,更让她惊骇的事情便发生了
董月娘背后居然凭空钻出一条黑鱼,高高跃向半空,自上而下地朝江采霜吞去
磅礴的妖气四涌,霎时便盈满了小院。
江采霜忙持剑抵挡。
鱼唇撞上桃木剑,带着自上而下的万钧力道,压得她肩膀几乎抬不起来。
吹烟吓得脸庞失了血色,惊声尖叫,“啊啊有妖怪”
江采霜瞥她一眼,“赶紧带着月娘去前堂。”
“好,好。”吹烟惊魂未定,拉住董月娘,“姑娘,我们赶紧去前面躲躲。”
董月娘望向战局,不肯离去,吹烟再度劝道“我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还是去前面吧。”
董月娘攥拳收回目光,跟吹烟进了前堂。
院中只剩江采霜和那鱼精对峙。
“又是你这臭道士你自己送上门,别怪我不客气”鱼精忽然变成一名年轻男子,往桃木剑身上猛地一拍,借力在半空中旋身,平稳落地。
江采霜这才看清,眼前之人穿一身黑衣,身法凌厉。
鱼精拳掌带风,劲风暗藏杀意,几乎霎时逼近耳畔。
空气被拳头撕裂,江采霜反应迅速地侧身,刚躲过他的一拳,下一道掌风便从另一个刁钻的角度,遽然而至
江采霜一时忙于应付,偶尔才能抽出空档回击他一次。
那鱼精滑溜得紧,每次她持剑劈砍上去,鱼精便会顺势矮身,以刁钻的角度贴着剑刃滑走。
两人衣袂纷飞,在窄小的院落打斗了几十个会合,一排排晾晒的衣服被击落在地,墙壁都被法力凿出一个个坑。
因着这鱼精善于闪躲,江采霜并未占到上风。
鱼精跳到她左后方,两边脸颊向后折,鼻唇中线凸出,再次张开恐怖的大嘴咬了上来。
这次江采霜没有闪躲,可鱼精却“砰”一声咬到了坚硬的物件。
原来是江采霜放出青铜星盘,挡在自己头顶。
趁着鱼精反应不及,她立刻将桃木剑换到左手,反手扎了上去。
这一剑扎下几枚鳞片。
“找死”鱼精吃痛,幻化成另一幅模样,继续与江采霜斗法。
打斗中,鱼精一会变成男子,一会又变成女子,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个模样。
男子高高跃起,踩在江采霜剑刃上,扬腿朝她踢了过来。
江采霜手上一扬,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同时丢出一张张符箓。
鱼精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翩然落地,已化作了女子模样,身姿柔美灵活地舞动,水袖浮动,将符箓全部挡了回去。
它的身影几番变换,让人眼花缭乱,着实不容易对付。
江采霜在与鱼精交手时,假意不敌,步步后退。
男子趁势而上,紧追不放。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江采霜趁他不注意,解开了腰间的小葫芦。
“轰”
火龙喷薄而出,势如破竹,瞬息之间便将眼前的男子吞没。
熊熊燃烧的金红色火焰中,鱼精的身影因为疼痛而变了好几遭,从年轻男子变为女子,又忽而变成中年人的模样,来回切换个不停。
江采霜借机上前,桃木剑和除妖符一齐出手,打得鱼精狼狈躲闪,身上添了多处伤口,鱼鳞一片片掉下来,腥臭的气息蔓延开来。
江采霜正要趁其虚弱,给鱼精致命一击,它却突然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红衣女童。
女孩穿着喜庆的红裙子,绑着两个冲天鬏,脸颊白里透红,仿佛年画娃娃。
“啊好痛好痛”她痛苦地在火焰中来回打滚,尖叫,挣扎着试图扑灭身上的火。
江采霜眼神一变,剑停在半空。
此刻前堂传来一声“团奴水盆”
团奴。
这不正是小和尚所说的,经常在明心寺聆听佛法的女孩吗
她果然就是那条鱼精。
江采霜还来不及细想,红衣女孩便打着滚来到墙根,一脚踢翻了洗衣盆中的水。
水流“哗”一下漫开,红衣女孩的身影仿佛融进水中,瞬间消失。
不好
随着水盆倾倒,一股涓涓细流,顺着屋舍侧面的排水沟流了出去。
墙上留有一个小洞,排水沟刚好从中穿过。
江采霜回头一看,方才出声提醒的人,正是董月娘。
原本她还以为,董月娘潜心修行,并不知道自己被鱼精附身了。
可她这般着急地救那鱼精,证明一人分明相识,并且关系匪浅
只是眼下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先把那条鱼精捉回来再说。
江采霜这些思绪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她敛了心神,踩着墙上刚被法力打出的几个坑,身影利落地翻过后墙,来到了庵堂后面。
江采霜顺着水流追击而去,可这股水流在鱼精的控制下,飞快地顺着山坡奔腾而下。
到底还是在江采霜赶到之前,扑通逃进了河中,彻底消弭。
“白露道长”小虎子闻声跑着追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江采霜暗恼,“鱼精附身在董月娘身上,我将它逼了出来,与它打斗,可还是让它给逃了。”
若不是董月娘那声提醒,她原本已经将鱼精收服了。
实在可恶。
“什么”
江采霜带着小虎子折返庵堂正门,直接拔出他腰间的刀,撬开门栓,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
守门的慧泉被吓了一跳,惊叫后退。
董月娘坐在正堂中央,神情无悲无喜,慢慢捻着手里的佛珠串。
江采霜快步跑上台阶,用左手的桃木剑指着董月娘,怒声质问“你跟那鱼精是一伙的”
吹烟哆哆嗦嗦地上前,明明惧怕得紧,却还是展臂护在董月娘面前,“道长,道长息怒,我家姑娘与妖怪没关系啊,我们从未见过它,定然是方才它用了什么法子,蒙蔽了我家姑娘。”
“胡说若是董月娘和那鱼精素不相识,为何要在屋中放一只玉净瓶玉净瓶中的鱼又去了何处”
当时水珠迸溅,那鱼精定然躲在了水中。
而董月娘匆匆赶到,便是特意来接鱼精,去她身上藏匿的。
吹烟回头看了眼董月娘,“我家姑娘只是养了一尾小鱼,我见过的,只有食指长短。那么大的鱼精,玉净瓶里也养不下啊。”
江采霜将桃木剑收起,命令道“董月娘豢养鱼精,唆使其杀人,罪不可赦,带走”
小虎子欲上前那人,吹烟哭叫着拦在董月娘身前,“不行,我家姑娘不能跟你们走。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带走她”
“连她一起带走。”江采霜吩咐道。
“是”小虎子抱拳。
他正要上前将一人捆住,董月娘平静开口“团奴的事因我一人而起,与吹烟无干,她并不知道团奴的存在。”
江采霜给小虎子施了个眼色,后者暂停了动作。
“你承认你豢养鱼精,教唆它杀人”
董月娘不解,“团奴是我的徒儿,它生性纯良,从不害人。”
“哼,它吞食生人,乃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董月娘清婉的面容浮动着疑惑,“这怎么可能,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且问你,七夕夜,团奴可在清心庵”
董月娘回忆了一番,“它出去了一趟,不过没多久便回来了。”
“它回来的时候,身上可有伤”
董月娘迟疑,“有。”
“伤在左肩”
董月娘的心不断下沉,“是。”
江采霜将钢刀还给小虎子,长刀入鞘,锃然一声。
“那就对了。七夕夜里,太舍学子在潘楼办文会,团奴混入其中,趁乱吞食了一名年轻读书人,我一路追击,它身上的伤就是我留下的。”
董月娘眼睫颤动,眸中掀起巨浪。
她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团奴她、她不过是个十一一岁的孩子,怎么会害人”
“当时许多人在场,都是亲眼所见,你若不信,大可随我走一趟,问问其他人。”江采霜想起一物,从怀中掏出来,放在案桌上,“这枚鳞片,你应该认得吧这就是那日我重伤鱼精,从它身上掉下来的。”
董月娘捡起那枚鳞片,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眼中蔓延起水雾,遭受了巨大打击一般喃喃道“团奴真的是团奴”
江采霜冷声道“不仅如此,团奴还残害了太舍五名学子的性命。”
邓聪的尸体找到,乃是人为所害,江采霜没算上他。
除了邓聪以外的何文乐四人,加上苏滔,光是太舍学子便被团奴害了五人。
若非她是修道之人,对妖力敏感,若非她曾给过哥哥一张平安符,那么死在团奴手下的人只会更多。
“什么”董月娘震惊之下,手中的佛串被扯断,佛珠滚落一地。
她却顾不得这些,紧张问道“你说团奴害了这么多人你说的是真的”
“不错,它与太舍守旧派学子勾结在一起,让那人将新党学子骗到明心寺后山,成为它的腹中之食。这些文章,你应该认得吧。”
江采霜从袖中取出几张宣纸,“这几篇文章是从死者房中搜来,与我在你房中找到的原稿,一模一样。惟有字迹不同。”
董月娘望着纸上熟悉的字迹,一颗心如坠冰窖。
纸张上落了泪水,嘀嗒嘀嗒,墨迹晕染成一团。
“是团奴的字它的字是我亲手所教,我决计不会认错。”
“我们推测,团奴便是用你的文章,诱惑接近了太舍学子,从而将其杀害。”
董月娘绝望地闭上眼,不敢相信那样率真可爱的女孩,居然能做出残害无辜的事。
甚至用的还是她所写的文章。
董月娘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即便失去意识,软软栽倒在一旁。
吹烟连忙扶住她,摇晃她的身体,“姑娘,姑娘。”
江采霜蹲下身子把脉,“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惊怒攻心才会昏过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她和小虎子留在清心庵,等待月娘苏醒。
“我觉得,月娘似乎并不知道团奴背地里做的事情。”小虎子分析道。
“嗯,我也这么认为。”江采霜点点头,“我方才盘问她的时候,月娘眼神清澈,没有戾气,不像是心怀仇恨之人。”
况且,若是月娘当真因为喻文卿的事,对新党学子怀恨在心,从而豢养鱼精当自己的杀手,大可以直接用她自己的文章,比团奴的字更容易让人信服。
只要她事后吩咐团奴把尸体都处理干净,便不会有人知道,在这座平平无奇的清心庵里,有鱼精藏在她身上。
吹烟从后堂走来,迟疑地道“我家姑娘醒了,她说还有些事想问问你们。”
江采霜随她去了后堂,小虎子留在前面。
走进屋,地上的瓷片和水迹已经清扫干净,董月娘倚靠在床头,脸颊苍白瘦削,虚弱地开口“我想知道被团奴所害的都是哪些人,姑娘能否告知”
“它杀的都是太舍中人,有何文乐,周康,苏滔,范耿,鲁林辛这五人都是支持新法的学子,还有一个是太舍学子的表弟。另有一人名叫邓聪,尸体被发现在河边,他是被缢死的,我们推测他的死和团奴也有关联。”
董月娘眼里的光暗下去,“团奴它为何要这般残害无辜,它从前明明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江采霜打问道“你与它是如何认识的你们什么关系”
“其实我是团奴的师父,”董月娘苦笑了声,“从前我跳河轻生,是团奴附在我身上,救我上来。”
一旁侍候的吹烟忍不住唤了声“姑娘”
若是当时她再仔细一些就好了,那样便不会害得她家姑娘差点丧命。
回忆起刚被逐出太师府那段日子,董月娘早已释怀,语气丝毫没有怨怼,“后来我的意识渐渐苏醒,也知道了团奴的身份。起初我对它有些惧怕,但时日渐久,我便发觉团奴只是个天真懵懂的普通孩童。它虽是鱼精,但自小没了父母,独自在汴河中修行,身边连个玩伴也没有。”
“团奴在我面前化为人形,我见她纯真可怜,便瞒着吹烟和法云师太,留她在身边,收她为徒。团奴的父母被人所害,他们亡故时团奴还很小,不记事,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了。我便给她取了名字,教她读书识字,知书明理。”
江采霜心下不免唏嘘。
没想到团奴还有这般波折的身世。
“白日里,团奴喜欢去寺里听佛法,到了晚上,我背着人倒一杯水下去,她便顺着水渠来到我房中,我挑灯教她读书习字。”
吹烟曾在夜里,听见董月娘“自言自语”地教人写字,其实屋中还有另一人,便是团奴。
“你教了她多久庵堂里其他人有没有见过团奴”
董月娘思忖片刻,“我们一人相识,已有大半年的光景。团奴的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连吹烟都没见过她”
“没有。我教导团奴的时候,她附在我身体里,我们一人一左一右各占据一半身体。我右手持笔教导团奴,团奴左手持笔,读书识字。所以连吹烟都没发现她的存在。”
江采霜恍然,“原来是这样。”
素来听闻妖怪占据人身,会吸食那人的精气和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