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巫师。”
桌旁的另外两个人笑了起来,
就好像他刚说了个笑话。
这可能听起来确实像个笑话。
他天天这么念叨,
鄙视着那个无情下作但让大家吃饱穿暖有酒喝的混蛋。
威尔里奇(Wilreich)搅了搅杯底的渣滓,竭力想摆脱不安感。他不喜欢森林,向来不喜欢。尤其不
喜欢有东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沙沙作响。
从他走下巫师马车、踏进凉爽的午后起,威尔里奇就一直感觉有人在监视他。而塔楼的内部结构并没
有缓解他的情绪。
“愁什么呢?”兰菲尔德(Ranfeld)嘎吱一声仰在椅子上。老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牙根病得发
黑,仿佛他是在痛饮焦油而不是廉价的麦酒——顺着老路往回走上几百米就可以到阿尔道夫的那家小破酒馆里来一扎。
“弗里森(Frisen)今晚要付给咱们三倍工钱。这都不够让你忘了你媳妇儿?”
“我从来也不喜欢这破地方。”威尔里奇盯着天花板。在旧提灯闪烁的灯光下,阴影不断在墙面上跳动。
“要是待在城里的庄园那我还能应付,但是在这儿?”他打了个寒颤,仍然盯着天花板,
“真不知道他晚上在楼上干什么。”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一言不发。
迪特玛
(Dietmar)
用手指敲着桌面,被灼伤的脸若有所思。
兰菲尔德一直在发呆。要不是他偶尔就像狗做了恶梦一样下巴一皱,威尔里奇可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迪特玛打破了沉默。
“刚才应该到楼上去叫伦克(Lenke)给咱们买啤酒。”“伦克,”威尔里奇说,“他只会给自己买。”
兰菲尔德疲惫的眼睛转向他右边的空椅子,
威尔里奇坐在他左边。
“你对卡斯滕(Karsten)太残忍了,为了三杯啤酒就把他送进了德拉科瓦尔德。”
威尔里奇注意到迪特玛在憋笑,自己也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要早说自己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他嘛。”
兰菲尔德倾身向前,椅子腿磕到了光秃秃的木地板上。“我是认真的,”他边说边用一根指头敲了敲桌子,那是他希望别人认真听课时惯用的刻板动作,“别再跟新来的孩子胡闹了。你会害死他的。他要是你儿子的话你会怎么想?”
威尔里奇皱起了眉头,但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只听迪特玛放声大笑起来:“他家那俩小子能把我见过的任何野兽都吓跑,简直和他们的娘一样丑。”威尔里奇抬起靴子踢了他一脚,但他还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行吧,”威尔里奇叹了口气,“我会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他。”
“楼上那位可真是挑了个好日子,”迪特玛边说边在桌下揉了揉腿,但脸上还挂着笑意,“弗里森肯定要搞什么大阴谋。”
“我知道,”威尔里奇说着用指关节揉了揉眼皮。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他要是没什么打算肯定不会把我们都带进来。”
“我听说他能预见未来。”
威尔里奇做了个鬼脸,
牙齿在交错的光线下参差不齐:
“我对此表示怀疑。
如果他真能预见未来就不用
安排咱们几个老炮儿挤在这里了。”
迪特玛环顾四周,
像个游行队伍中的乡下孩子一样低着头:
“我听说他把这地方围得严严实实的。有好多魔法陷阱之类的东西。”
威尔里奇心不在焉地点头:
“这倒是真的。
上回有只狐狸进了地窖,想从栅栏门里钻过去,一个瓦匠说他看见那些栅栏动了动把狐狸扎死了。”他摇了摇头,好像要甩掉什么似的,“那下面可能到现在也没抆干净。”
迪特玛耸了耸肩,
又开始敲桌子,
“要是有什么害虫想从下水道爬进来的话杀人栅栏倒是能派上用场。”
威尔里奇又是一阵寒颤。无论是这个地方,还是这句话,抑或只是迪特玛说话的方式,都让他感到不安。
过了一会儿,迪特玛又张嘴了:“这挺奇怪的是不是?”
“什么?”
“他为什么需要我们。”
“闭嘴迪特玛。你会提醒他的。”
“那位被毁容的朋友说得对,”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威尔里奇在椅子里扭来扭去,手腕搭在椅背上,为胡子拉碴的下巴留了个地方。那声音是一个年轻人发出的,他双臂伸向门框,就像一个小动物在努力使自己显得高大。佣兵灯笼不讨喜的亮光映照出男孩苍白的皮肤,他的蓝色长袍上泛着微光,散发着几天前的汗臭味。如果能睡上几晚好觉的话或许这孩子看起来不那么奇怪,但弗里森训练学徒比对待仆人还要严苛。
“赫舍尔?鲁珀德(HerrscherLeupold)。”威尔里奇略微颔首。
“我们大家都很清楚主人的魔法陷阱已经够用了。我想他只是喜欢有随时待命的武装人员作为保障。”
“海因里希·弗里森是个聪明人。”
鲁珀德噘起嘴唇,似乎很想争辩,但又不敢批评别人对主人的判断。
“你上来的时候看到伯特伦(Bertram)或者汉斯(Hans)了吗?”威尔里奇语气很轻,表情也很平静,尽管他在心里很想宰了这个傲慢的兔崽子。“主人今晚在忙很重要的事,我也有我自己的角色要扮演。我忙於加固防护咒。没时间留意你说的那些琐事。”
“很重要的事,挺好。”迪特玛眼里闪着饥渴的光芒,
“别忘了银子。如果一切顺利,我能得到一大袋白银对吗?”鲁珀德从门框向屋里走了两步,天蓝色的长袍闪闪发亮。“是的。你们就别想着揭开这里有什么未知的秘密了。多想想闪亮的贵金属吧。”他傲慢地嗅了嗅,转身继续上楼。
威尔里奇慢慢转身,手肘支在桌上,脸埋在向上翘起的手掌里。学徒跺脚的声音穿过楼梯间的石墙传了下来。
“他应该当不上真正的巫师吧?”迪特玛小声嘀咕。
“你愿意为此祈祷吗?“威尔里奇回答。
迪特玛揉了揉伤痕累累的下巴:
“我从斯提尔领开始就一直在祈祷了”。“我也愿意。”
他咬牙说道,
“而且一天两次。西格玛在上,把我从傲慢的小兔崽子们中间拯救出来吧。”
兰菲尔德咯咯地笑了:
“给孩子一个机会,他才多大。你十四岁的时候肯定也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白痴。”
“我现在也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白痴。”
“你就等着瞧吧,等到头发灰白的时候。”
迪特玛在桌面上敲了一下,然后补充道:
“但他俩真的很丑。”
威尔里奇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的椅子响亮地抆过粗糙的木板。“我最好去看看伯特伦和汉斯。鲁珀德应该跟他们一起的,所以要么这孩子比他看上去更敏感要么就是出了什么问题。”
两个人都笑了。伯特伦和汉斯都不是那种甘愿受气的人。
迪特玛若有所思地揉着伤疤:
“如果你要下去……”
威尔里奇叹了口气:
“有事?”
“要不顺便看看答应给咱们的面包脆做的怎么样了?这么晚了我有点饿。
那些仆人真是越来越懒了。”
威尔里奇一脚把椅子踢翻,
狠狠瞪了迪特玛一眼,
“把椅子扶起来,”
他咆哮道,
“还特么好意思说别人懒。”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弯腰走出房门,来到楼梯口。旋转楼梯可上可下。一扇朝北的高窗正对着逐渐变暗的天空。月光从沉重的铁栅栏间渗出,看不见的符文发出了类似警告的嗡嗡声,还有微弱的力量感。他望向外面,越过德拉科瓦尔德星星点点的夜空,阿尔道夫的灯光在天幕尽头闪烁,无数不均匀的玻璃映成了一片大大小小的星彩。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诅咒着需要让海因里希?弗里森远离光明的超自然事务。
和往常一样,他试图从城市的光辉中辨认出自家拥挤的小屋,但又一次徒劳无功。他转身摇了摇头,艰难地走下楼梯。
旋梯将他带到了一间铺着粗糙石板的窄厅。左边的墙上布满铁窗,栏杆比玻璃还多。外面有什么东西在无情的寒风中摇摆着,斑驳的月光在威尔里奇脸上投下灰色的光点。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脖子有些刺痛。
他继续向前,突然变得小心翼翼,探出手指在抹了灰泥的墙壁上摸索着。刚走了几步他就僵住了。他的摸到石膏上有一道浅浅的凹痕。这栋塔楼的石材都很便宜,装修也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装饰或标记。
威尔里奇觉得这痕迹有些奇怪,它划过的高度似乎与他的喉咙精确匹配。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定它是否完好无损。他弯下身子,略显僵硬,因为他的膝盖总是随着换季出毛病。
黑色石板上点缀着红色的斑点。
他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沾着一小滴液体。并不粘稠,有些温度。他把它举到唇边,用舌尖轻轻一碰。血
他把鲜红的珠子揉进拇指,盯着灯光暗淡的大厅中的阴影。没有动静。除非算上那些在火光下敏捷优雅地舞动着的影子……
“汉斯?”他咬牙说道,
“伯特伦?”
无人应答。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他浑身发抖,就好像有人把窗户打开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拉紧了身上红绿相间的斗篷——一条褪了色的霍克领斗篷——这是他从旧兵团里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除非再算上半个膝盖和一根转动角度有限的脖子。他伸手摸过衣领,调整了一下裹在里面的盔甲。通常来说最不用他担心的就是伯特伦和汉斯。他俩都是吓人的狠角色,而威尔里奇自己则是无所畏惧。
至少他之前一直这样认为。
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有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寂静中这声音这就像一记耳光一般令人讨厌。威尔里奇被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拿剑。听起来像是从大厅另一头传来的。应该是前门,而他现在正紧盯着它。
距离不远,近到足以在微弱的光线下看得很清楚,他看着门又微微开启。微风带着一种浓郁的乡土气息,上面缀满了杜松子和冬天的浆果。然而气味和声音突然消失了,就好像有人在他头上套了一个袋子。
窒息感只维持了片刻,一切又再度回归正常。
尽管披着一件破旧的斗篷威尔里奇还是打了个寒颤。他小跑两步拉住了松木门,它在他手里无力地摇晃着,粗糙的触感使他的指尖发软。他把它握在手里,咽了口唾沫。他的人在哪?他们为什么让这扇门开着?他偷偷看了一眼外面。树林沙沙作响,外面就像莫尔的花园一样黑,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一边咒骂一边缩了回去,然后把门推开。
出乎意料的是木门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还有一声被压抑的惊叫。威尔里奇的心怦怦直跳,
他拔剑踹门,伸手去抓那个披着黑斗篷的干瘦身影。
闯入者没有反抗。
他抓住对方的衣领,扯掉头巾,露出了下面一张苍白的脸。
威尔里奇不忍大笑起来。只是卡斯滕而已。男孩浑身湿透了,他手里拎着三只大啤酒杯,其中一只从中间裂开,里面的酒全洒进了他脚边的泥里。男孩抖干手指,瞪大眼睛看着他,就好像他被什么疯狂的东西附身了一样。
威尔里奇摇了摇头,一直大笑直到喉咙发痛。他大概能猜到男孩会有哪些无辜的理由。很显然,一定是卡斯腾在急急忙忙去给大人们拿啤酒时没关好门。尽管被熊孩子吓了一跳,理应严厉批评他,但威尔里奇还是友好地紧紧搂了他肩膀一下,对他斗篷上那股难闻的粘乎气味毫不在意。
“孩子,你对伯特伦和汉斯做了什么?别告诉我他们同意跟你一路手牵手去了酒馆。”
卡斯滕的表情依然好像他被迫要安抚一个疯子。
威尔里奇的笑声变得紧张起来。
“没事儿,不用觉得丢人。晚上的德拉科瓦尔德能把任何人吓得尿裤子。伯特伦和汉斯在酒馆里对吧?”
当他慢慢将男孩干瘦的身体抵在自己的盔甲上时,笑容变得愈发僵硬,男孩的表情则愈发痛苦。
“对吗?”
男孩哽咽着,迷惑地摇了摇头。威尔里奇把他从腋下推开,“至少你出门的时候他们还在这儿吧?”卡斯滕不停地喘气:“不在,我出来的时候这儿就没人。”
威尔里奇拉着他转身回了塔,胃里直犯恶心。他砰地把门关上,但并有觉得好受多少。他甚至懒得锁门。
“你觉得这很正常?你就没想过要回来说一声?”
“我……我……”
“真TM的。”威尔里奇咆哮道,
“我打赌你出去的时候也没关门。”
“我关了!”
“卡斯滕,我的父母都是很虔诚的人。”他警告式地把手攥成拳头,“你想知道撒谎的后果吗?”“我没撒谎!”
威尔里奇抓住男孩的胳膊一扭,疼得后者哇哇直叫。
他就像掌舵的领航员一样把“船”驶回了楼梯间。
兰菲尔德希望他能像对亲儿子一样对待卡斯滕,而他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他感到卡斯滕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手,张嘴要骂,却瞥见了一个奇怪的物件。
一只靴子。
前厅里有几条通往仆人宿舍的走廊,靴子就在其中一条的入口处。纹丝不动。
卡斯滕抬头看着他,脸色煞白。威尔里奇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拚命想说点儿什么,於是赶紧做了个手势让他安静。他们之中只有伯特伦能穿那么大的靴子。他不情愿地意识到那人大概是死在了什么东西附近,於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伯特伦靠着墙,半张脸在月光下异常苍白,另一半则消失在阴影中。他的喉咙被人从左到右划开——
威尔里奇猜应该是从背后动的手。
他额头上有四个小洞,
还在流血。
威尔里奇用手指在小洞上比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