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拉走到柜台前,翻着陈列在新书区的一排漫画。安达充、井上雄彦、鸟山明、谷古实、尾田荣一郎、浦泽直树,这些漫画家就像是所有跨世代的人生记忆,强韧地以各种节奏穿梭存在。
「这几天我遇到了一些挫折,心情不太好,可以陪我说说话么?」乌拉拉开口,趴在两本书的缝隙后看着神谷清秀的脸庞。
神谷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数学课本。
「上次我的手着火那件事,真的是相当感谢,多亏有你的帮忙。」乌拉拉笑,这个笑容带着点睡在沙发上的疲倦后座力。
神谷没有回应,咬着铅笔末端的红色橡皮抆。
这个动作代表什么?她有在听我说话么?是矜持吗?还是觉得我穷极无聊?乌拉拉暗暗好笑。自己懂得一万种应敌之道,但却无法断定眼前女孩的心思。
「想跟我的猫玩吗?喏。」乌拉拉抱起绅士,绅士挤出一个可爱的笑。
「……」
「它叫绅士,很喜欢吃沾海苔粉的薯条,黑色的,超酷。」
「……」
「玩过签运机吗?我最近抽了一支怪签,说我会被杀到跑没路,哈,最近的签运机真的很要不得,老是打打杀杀的。」
「……」
「嘿,我的口音有没有一点奇怪?其实你多半猜到了,我不是日本人,所以日文有些不灵光也是很合乎逻辑的。」
「……」
「你看起来好像很希望静一静?要考试了吗?」乌拉拉搔搔头。
「……」
「题外话。我最近惹上了一点麻烦,大概不能常跑这里了,免得血喷来喷去喷到你身上,大家以后见面不好意思。但我还是会在东京流浪,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弹吉他给你听哩。虽然这年头弹吉他追女孩子的招数,好像已经俗烂到不行,不过我写了首歌,超热血的,你听了也不会觉得我是在跟你告白。」乌拉拉越说越飞到外太空。
神谷突然站了起来,脸涨红,看着乌拉拉。
神谷没有说话,但那种咄咄逼人的眼神气势,竟令乌拉拉一整个愣住,无法动弹。
「……」神谷瞪着乌拉拉,双手伸出。
一本书。《你不可不知的人体自燃》,亚洲神秘学研究协会独立出版,封面是一个全身着火、从高楼窗户乱叫跳下的男人。
「送我的吗?」乌拉拉忍住爆笑出来的冲动,恭恭敬敬接过。
「……」神谷坐下,低头看书,不再理会乌拉拉。
神谷耳根子红透,然后是脖子,最后是清丽的脸庞。熟悉周遭气流变化的乌拉拉,明显感应到神谷的体温在刚刚的半分钟内,急促地上升了零点五度。
恋爱的讯号?
「我会好好看完的。」乌拉拉笑笑,强掩心中的兴奋,转身离开漫画租书店。
刚入夜,东京地底的通勤电车上,是日本上班族文化的缩影。
塞着耳机每分每秒都不放弃喧闹音乐的嘻哈族+裙子高到令人窒息的一0九脏辣妹+摊开产经报纸推着眼镜的秃头中年男+愣头愣脑背诵英文字典的书虫+聚精会神猛按掌上型电玩的中学生+昏昏欲睡的平胸长发OL+……=气味纷杂拥挤的电车密室。
一个蓬头垢面的落腮胡男人,穿着从纸箱族。那里捡来的松垮衣裤,坐在一名秃头肥佬旁。
落腮胡男人的衣裤上还沾着油漆色块与垢痕,还有一股奇怪的酸味,那是衣裤原先主人人生迈向腐败的气息。但他不在意。
跟变强无关的事物,落腮胡男人都视之无物。
落腮胡男人苍白的脸孔底下,流动着淡淡亮红色的光泽。那是落腮胡男人细胞正逐渐活络、复苏的征象。竖耳倾听,彷佛可以听见血族的夜细胞正在膨胀的嘶嘶声。
落腮胡男人的手中拿着一份新闻杂志,里头的用词与图片同样教他惊奇。一个世纪之差,这城市转变得太剧烈,根本就属於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中东回教部落战争的新闻图片里,一个全副武装的人体炸弹客,举着耸动的标语供记者拍照,肩上悬挂新式乌兹冲锋枪。
落腮胡男人摸着下腹,回忆令他大吃一惊的「兵器」。
叹,所谓的枪不就是那种装填火药后,从铁管子里喷出铅丸的可笑东西吗?倚靠那种不像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变强?
但一想到同样叫做枪的东西.在自己还未来得及眨眼的时候,已经将滚烫的金属弹丸喷进肚子,肠子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落腮胡男人就不禁皱起眉头。当时错愕的感觉远大过於痛觉,因为神经还未完全恢复灵敏。
紧接着的,就是从一颗铁丸子里释出的轰然巨响,除了四散的破碎割片外,那巨响完全让自己的耳朵聋掉,丧失平衡。
再来就是头晕目眩中,从后捅进自己腰椎的冰冷刀刃。
是啊,刀刃。
那狠狠侵入体内,旋转搅动的刀刃,反而让自己在瞬间找回战斗的熟悉感,引爆了某种原始的、大干一场的本能。
等到真正感觉到眼泪都会挤出来的痛时,落腮胡男人的双手已沾满惊恐的鲜血,全身都布满了冒着血烟的弹孔。
这个世界,已经到了兵器超越武术的境地了吗?
自己能活过来,靠的全是血族的特殊体质,而非登峰造极的武术,如果还在身为人类时的模样,肯定是死翻了。然而,真正的技艺不就是无论如何都应该在卑劣的条件下还能获胜的东西吗?
后来被送到医疗室接受手术,落腮胡男人整个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情。如果这世界有了这些可怕的兵器,自己还会被提前放出来,显然有某种东西还凌驾在这些兵器之上,构成无法解决的难题。
一想到这里,武藏就感到热血沸腾。
「很抱歉,时间紧迫,用了最激烈的方式帮你找回战斗的本能。我想这也是方便你认识这个世界转变的最快方式。」当时的无道坐在手术台旁,看着医官用镊子从落腮胡男人的身体内夹出一颗颗沾着黏稠血丝的变形子弹。
「……」
「虽然曾经是你的手下败将,但,我现在已是地下皇城禁卫军的军团长,兼任特别事件处理组的组长。将你释放出来虽是牙丸伤心的建议,但你的行动我必须完全负责。」
落腮胡男人开始感到不耐,看着医官将自己的肚子快速缝合,还用奇异的灼热光线修补受伤的痕迹。真了不起,这技术。
「这次主动请你出棺,我并不抱太多的期待,毕竟你会惹出的麻烦,可能大到我们必须要用武力胁迫你躺回乐眠七棺的地步。但,至少请你听进几句话……」无道继续用他一贯的冰冷官腔念道。
当天晚上,尽管还未复原,落腮胡男人就扯开身上的管线,靠着鬼扯般的第六感离开错综复杂的地底世界,来到久未谋面的京都城。
京都城?已经进化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大怪物。
是的,而这个落腮胡男人,就是如雷贯耳的东瀛剑圣。
宫本武藏。
我们亲爱的宫本武藏先生,一出棺就饱尝了一百个精壮人类的血液,所以根本没有饿肚子的问题。撇开肚子,武藏对向平凡人动手这种事也感兴致缺缺。
搭上这班JR山手线的通勤电车前,武藏在地下街胡乱游荡,在还未搞懂新世界怎么运作的情况下,武藏只有到处东摸西看,用好奇心旁敲侧击另一个世纪的京都城。
武藏先是在运动用品店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NBA篮球明星广告一个小时,在地下道的街头艺人旁看魔术表演两小时,然后在吉野家吃了三碗大号的牛肉饭,在旧书摊买了几本过期杂志。靠的全是不怒自发的威严付的帐。
而现在,身处拥挤的通勤电车的一角,武藏深觉这世界在「人的生活节奏」的变化上,远比兵器的进化还要奇特,而「人性」也出现了极度慾望化的浮面现象。
例如,坐在武藏旁边的秃头大叔,正偷偷将手伸进背对着他们的女中学生的裙子里,以温吞又颤抖的速度,缓缓贴向女中学生的屁股。这个动作令武藏骇然。
女中学生果然一震。
「……」没有意外,武藏嗅到了女中学生身上的焦躁难堪,以及压抑的愤怒。
但女中学生没有反抗,这就令武藏匪夷所思起来。
嘻嘻。於是秃头大叔索性满足地揉拧了起来,女中学生稚嫩的屁股顿时成为秃头大叔的掌中玩物,积着黑色污垢的指甲,刮刮,搔搔,磨磨,蹭蹭,恣意试探女中学生的忍耐底线。
就像诺曼底抢滩登陆,每一寸推进都是绝地逢生的艺术。太躁进,女中学生就会瞬间崩溃大叫,这位秃头色狼也就会被送进警察局里,在牢里被鸡奸到每次大便都得见血。若是裹指不前,那就像看A片却不手淫一样,毫无意义可言。
进退之间的咸湿节奏,是每一个淫魔终生修习的课题。
此时段的电车异常拥挤,高涨的荷尔蒙在角落里持续弥漫,伴随着的是女中学生的愤怒颤抖。秃头大叔的手指,终於扒开女中学生内裤,抠挖着湿湿滑滑的地带。
女中学生抓着吊环的手,已因过度用力呈现缺氧的酱紫色。哆嗦的身体,僵硬的脸色,紧咬着牙。不知是在酝酿痛哭,还是酝酿要大叫色狼。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女中学生逐渐失却她的立场……如果不舒服,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扯开喉咙叫嚷呢?
秃头大叔兴奋地确信,继续这样搞下去,女中学生会在羞愧与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以无奈的立姿达到毁灭性的高潮。从此女中学生将在往后的人生,只要在做爱的过程里身体一接近高潮,就会想起今日被性骚扰的耻辱,进而冰冷地中断。扭曲。痛哭。
手指恶意十足地拨搅着。
「?」武藏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毕竟,这或许是新世界常有的人情互动?如果不是,为什么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还是没有人出面干预?就连女中学生自己也只是苦苦忍住不敢动作不是?
坐在武藏另一边的中年上班族,裤裆渐渐隆起,隆起,邪恶地呼应秃头大叔的性骚扰动作。
该怎么做?还是什么都不应该做?
武藏发觉一个挂着耳机的男孩,正狐疑地看着他,那充满疑问的眼神让武藏感到很不自在。混蛋东西。武藏决定在下一站就下车。避开不知道该怎么做的状况似乎才是明智的选择。
反正,这件事跟变强也没有关系。
武藏的瞳孔突然缩小。
轻溜溜地,一只黑猫停在武藏的脚边。
一个约莫二十初岁的大男孩,背着一把蓝色吉他在拥挤的电车中踉跄前行,吉他柄摇摇晃晃的,几乎扫到每一个被说抱歉的乘客的脸。正当乘客对这样的推挤感到嫌恶时,大男孩突然一个不平衡,往秃头大叔的身边轻轻一撞。
秃头大叔突然愣住了,那只原本正蹂躏着女中学生的脏手,突然僵滞不动。
「……」秃头大叔满脸困惑,似乎不解自己的脏手怎么会黏在陌生女孩的屁屁上。
掏空,被掏空了——武藏心想。
「色狼!」被性骚扰的女中学生突然回头,唰地一巴掌,热辣辣地将秃头大叔轰了个眼泪直流。女中学生一个大发作,又是连续好几巴掌,打得秃头大叔几乎睁不开眼,却连辩解也无力发出。
然后是整个电车的如雷掌声。
电车靠站,秃头男子趁着女中学生没有呼叫警察,羞惭地匆匆下车逃逸。
武藏的瞳子L缩成一个小黑点,久久无法回复。
他转头,看着潮来潮去的月台。JR池袋站。
下车的人潮里,包括刚刚那个不小心碰了秃头大叔一下的大男孩。至於停在武藏脚边的黑猫,则一溜烟跟在大男孩的脚边,忽地钻进牛仔裤管躲着。
刚刚,那个大男孩变了个把戏……虽然看不出是做了什么手脚,但肯定是从那个秃头大叔身上,拽走了什么东西,那秃头大叔才会像泄了气的牛皮袋,整个精神瞬间干瘪。
黑猫……黑猫啊……除了任务,武藏想起了一件悬疑的往事。
岩流岛。
「『电车痴汉』这种破烂命格,怎么动不动就会遇到?日本人真的需要反省一下,为什么这种脏兮兮的命格会满地开花。」乌拉拉自言自语。然后深呼吸,偷偷往后一瞥。
果然,那双炙热的眼睛也隔着电车玻璃打量着他。
蓬头垢面的底下,是锐不可挡的英姿焕发。
「原来,他就是无道口中的猎命师。」武藏眯起眼睛,整个人这才真正醒了。电车喀喀一震,机轮缓缓发动。
「……」乌拉拉目送那双炙热的眼睛离去。
有种比「斩铁」更强的命格,栖息在那家伙身上。
不论是否是血族,那家伙都强得要命。
强得要命。
但这家伙原本可以大大方方冲开玻璃跳下月台追杀自己,却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用火焰一般的眼神凝视着自己,当作一个苍劲的开场白。
「喵。」绅士的小脑袋探出领口,忧心忡忡。
「知道啦,我会闪得远远的。」乌拉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