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章
朝代灭亡,朝代兴起。新的史册盖过旧的史册,一卷又一卷。灰,一层又一层。
最后,百万个名字变得斑驳不可辨识,只是虚无的存在。有些人的名字,则永远会被记住。他们的名字构成了真正的历史。
西元一一八四年,日本。烈日高照,赖朝远在关东镰仓,看着士气低迷的大军。
满山满谷的军事帐篷,高悬的白色镰仓旗帜底下,除了大大的「源」字,还绣着各地军阀的家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空有满山的旌旗,却嗅不出让人遍体生寒的战气。
「这样,就够了吗?」源赖朝看着天空。身为源家的首领,此刻却不在最大的战场。兄弟是很奇妙的,连生的命运。
保元之乱,源氏战败,身为源氏大家长的父亲被枭首示众,两个哥哥被杀,赖朝自己侥幸被流放到伊豆国,过着备受监视的悲惨人生。几个弟弟也不好过,分别被监禁在寺庙强迫剃度为僧。十八年了,已经十八年了。
没有源家的制衡,平家掌控了整个朝廷,重新分配诸侯的土地与权利,借此打压当初帮助源家的势力。平家要风起风,要雨大雨,甚至有「不是平家人,便不是人」的傲语在各地流传。
也幸得如此,平家的嚣张气焰烧起部分军阀的不满,给了被流放在外的源赖朝可趁之机,镰仓政权崛起。
好不容易借着讨伐平家的战争,与自己流着相同血脉的兄弟终於在战场重逢,共同挂着镰仓军的旗帜,齐心与平家的恶势力对抗——这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这话该从何说起呢?
从实际的层面来看,对於奇迹似重新崛起的源氏来说,能不能一报当年源氏被平氏抄家灭族的大恨,似乎已不是那么重要了。这些年架空天皇,窃取国家的平氏一族,即使从京都暂时撤退,还是保有非常强大的军事实力,只要得到些微的喘息,平家就能统合关西的地方势力卷土重来,与镰仓政权的杂牌军一决胜负。
这一点,战场里上自军阀领主,下至小兵役卒,每个人都很清楚。
这些冒险与平家翻脸的各地军阀,其实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每天都有军阀掀开赖朝的帅帐,请求赖朝与平家展开议和,大家瓜分战胜得到的领地也就足够了。「这才是打仗的原因不是?」大家都这么嗫嚅着。
如果原地不动,粮草无限制消耗下去就足以拖垮镰仓军的士气。
但若贸然开战?侥幸成功也就罢了,只要一次小小的失败,就足以溃散以仁义为名、实则只是想从战争里窃取利益的镰仓军。到时候,源家的命运就会打回十八层地狱。
然而,怀抱着复仇火焰的弟弟义经,却急切地想对平家开刀,这样单纯的战斗思维对擅长政治之舞的赖朝来说,根本是一个无法驾驭的不安因素,偏偏源家拥有太多对平家复仇的理由了,义经的胆大妄为,更由於无法切割的「血缘」二字,让赖朝头痛不已。
终日看着死气沉沉的镰仓大军,赖朝一颗心愈往下沉。
「广元,这场战争,你怎么看?」赖朝看着身边的军师。
「全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成大局之师。」军师广元深刻了解主子的心思。
「有京都那边的消息吗?」赖朝安插在京都的眼目,多的像苍蝇一样。
「天皇似乎很喜欢义经呢。」
「是吗?」赖朝心不在焉的回应着。
不晓得范赖跟义经的大军,现在在一之谷的情况怎么样了。
注:范赖,源赖朝的弟弟,率领真正的大军,可惜毫无战术天分,自始至终未建寸功。
士兵这么多,只是虚张声势应该不成问题吧?
赖朝忧心忡忡地看着满山的旌旗,心中暗暗思忖:「希望僵持不下的战事,可以让平家产生议和的想法,回复到二十多年前平家与源家共同侍奉天皇的时代。父亲,您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这样的想法吧。」
是啊,议和。这就是赖朝将大军委托给没有军事天分的弟弟范赖,而非急功进取的义经,背后真正的原因——义经只有号称千人力的武藏坊弁庆,以及不到一百人的敢死队,就算他再怎么好战,也该有所自觉吧。
「义经,不要成为源家崛起的绊脚石啊。」赖朝暗暗祈祷着。
「终於到了。」连续好几天的赶路,义经与三十名疲惫的骑兵来到一之谷的大后方。
没有山,没有地,只有突兀横卧的天空。山峰垂直削落,让众骑兵不知所措的断崖。近乎垂直的断崖下,插满了平家的红旗。依稀可以听见,远处,兄长范赖的一万大军正与平家有气无力作战着。
平家仗着天险与数倍於源家军的优势,轻易地防御住「唯一」进入一之谷要塞的关卡。稀稀落落的呐喊声,彷佛战事只是一场虚张声势的表演。
这,不是义经要的战争。
十八年前源家被灭,天下第一美女的母亲常盘被平家俘虏。为了保全义经的小命,常盘终日下跪求情,并舍身嫁给平家的首领平清盛为妾,这才将义经保住。还是婴儿的义经被平家送进鞍马山,出家为僧。
从小在鞍马山长大的义经,受尽山里僧侣的虐待,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某天阴错阳差,义经发现自己真正的身世原来是源家的后裔,从此便对灭亡源家的平氏怀着巨大的恨意。尤其,义经发现生母竟被无耻的平家抢夺为妾,心中的愤怒更是无法遏抑——母亲是忍着多大的屈辱,被迫与杀了自己丈夫的男人睡觉!
那股恨,越来越恐怖。
恨侵蚀了义经的灵魂,也壮大了义经的力量。
恨,将义经带到这里。
一之谷。
一身华丽的火红胄甲,锹形长角的魔神头盔,义经冷冷看着断崖下。
一个扛着长枪的巨人,顽石般矗立在义经身旁。
「弁庆,你相信命运吗?」义经
「不。」武藏坊弁庆顿了顿,说:「殿下,我只相信你。」
义经的眼睛里,火耀着神的光彩。
「那便够了。」
义经拉起马绳,气势沸腾,大喝:「想保护我,得跟紧了!」
众骑兵目瞪口呆看着义经果敢地策马落谷,一时无法反应。
而弁庆第一个勒住马绳,逼迫惊恐不已的坐骑跟着冲下山谷。
「不要命了吗?」
「我们作战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得到封赏吗?」
「骗人的吧,这就是义经说的捷径吗!」
「够了吧……这种断崖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啊!」
「这是疯子的行径!还没冲到敌阵就先摔死了!」
「必死无疑的作战!」
义经没有发号施令,众武士心里也是千百不愿,但无法解释的是,当他们看着主帅义经与第一勇士弁庆冲马落谷的背影,自己的身体却像火焚一样,激烈地想呼应主帅疯狂的举动。
如果是着魔,把便着魔吧。
三十名骑兵自陡峭的山谷连摔带冲,以惊人的气势「降落」在平家军营的大后方。
对以逸待劳的平家军来说,这区区三十名骑兵跟鬼魅毫无二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军营的核心,一时军心大乱。
源家敢死三十骑,在冲进敌阵的同时射出无数火箭,没有防御的军营浓烟四起。按照计划,这三十名赌上性命的骑兵还没抽刀杀人,就先在火势的掩护下,将预备好的,象征源家的白旗快速插在树上,制造出大军来袭的假象。
首先冲进敌阵的义经穿戴着巨大的火红盔甲,散发出极其恐怖的杀意,只要被他瞪上一眼,灵魂就会立刻出窍似的战栗。
守护在主帅身边的巨人弁庆,力贯千钧,狂舞的长枪只要轻轻一扫,就是十个人头飞上天际,他的如雷吼声,就是连敌人的马匹也抵受不了。
不要接近!
绝对不要接近!
这是平家军看见这主仆两人,唯一坚定的想法。
「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义经的眼睛发红,手中刀拖起一条长长的红光。
义经飞驰雷电的行动看似飘忽不定,但仔细观察,他总是朝着敌人最密集,盔甲最鲜艳的头头儿冲去。义经知道那些才是真正他要杀死的对象。
「谁!」义经策马咆哮。
「平……通盛!」平家的将领鼓起剩下的勇气回答。
但刀还没举起,头就先落下。
火焰盔甲冲出。
「还有谁!还有谁!」义经拽起平通盛的头颅,疯子般又冲进另一敌阵。
平家的武士团团围在重要的主将前,羽箭齐发,试图挡下疯狂的义经。
「谁敢挡我主人!」弁庆的坐骑刺蝟般倒下,他干脆用双腿奔跑。
弁庆神力惊人,长枪插地,左右两手各自拧住敌马两匹,擎力一甩。两马炮弹似摔进固若金汤的敌阵,箭手死伤惨重。
敌阵再度溃散,义经复又冲出时,手里又多了两颗人头。
三万平军,竟不能挡。
「我!源义经!平家还有胆子的就冲过来杀我!」义经眼神入魔,大笑。
手里三颗人头,顷刻又成了五颗。
可怕的气势,在短短的时间内爆发出骇人的谣言。
「源家的万人大军突袭啦!」
「怎么回事!到处都是源家的旗帜!」
「快逃啊!好几万人杀进来啦!杀进来啦!」
「突袭!突袭!前面的人已经开始逃了!」
「大将都死了!现在应该听谁的!谁在发号施令!」
哭嚎着,尖叫着,溅血着,火焚着。
谣言重创了平家军,就在义经发疯杀人的同时,弁庆一枪劈垮了关卡大门,放范赖浑浑噩噩的大军涌了进来。聚集三万多人的平家军事要塞就这么崩溃。
那天,塞满一之谷的死屍,堆出了日本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说。
战神,源义经。
话京都来的信使,一落马便直奔镰仓政权的核心,赖朝的跟前。
「大胜!前所未有的大胜!」信使大叫。
甫听闻到一之谷大捷的赖朝,错愕地看着天空。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源军重建声势的快乐。
今天的太阳,怎么耀眼到让人头疼欲裂!
这已是弟弟义经第二次创造大战功。距离上一次击溃盘踞在京都的木曾义仲军团的「宇治川大战」,甚至还不到一个月!
信使滔滔不绝的叙述奇迹似的胜仗。
「真乃神迹!一之谷大捷,义经殿下亲手斩下平通盛,平忠度,平经俊,平清房,平清贞,平敦盛,平知章,平业盛,,平盛俊,平经正,平师盛十一位平家将领,平重衡也被我军俘虏,平家的军队吃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败仗。可惜残军逃到了港口,搭船到了屋岛,我军没有水师。故没有追击。」信使继续说着。
说着说着,热烈说着。彷佛信使就在一之谷的现场,亲眼看着义经冲锋陷阵。
赖朝根本无心细听这些。
到了此刻,赖朝才真正看见栖息在自己内心的那头兽。
贪恋权力的怪兽。
原来,自己的敌人从来就不是遥远的平家,而是同样流着源家血液的义经。
自己才是源家的代表啊,如果义经的声望超过自己就糟了!
这是赖朝心底不断浮起的一句话。
赖朝内心战栗,表面上却毫不落痕迹,只有军师广元洞悉了主子的想法。
比起军情,主子更关心的是政治。
「把京都的情况说得详细一点」广元询问信使。
「现在京都一片歌舞昇华,所有人都在颂扬义经的战功!」信使还看不出主子的情绪变化,用略带兴奋的颤抖语气说:「京都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热闹气氛!大家都说义经是前所未有的天才,竟然只用了三十名武士就打败三万名平家军,这不是奇迹两个字所能解释——大家都说,义经是战神!」
「法皇呢?法皇怎么看义经?」
「范赖与义经凯旋归来那天,整个京都的男女老少都挤着看义经,连法皇都兴奋地装扮成寻常人家,躲在轿子里观赏义经骑马的模样。」信使钜细糜遗描绘着:「义经回朝后,法皇立刻召见义经,显得对义经更喜爱了,还询问义经想要什么封赏。」
这下真的不妙。
关东的武士虽然势利,但最崇仰的终究还是勇敢的武士,自己辛辛苦苦打着源家后裔的名号,一点一滴将对平家不满的军阀势力集结起来,而现在,所有的功劳竟被弟弟义经一场莫名其妙的胜利给抢走……
又说,法皇代表「万世一系」的正统,不管实际把持朝政的哪方人马,如果不能得到法皇的认可,统治的政权就没有合法性,如此,其他的势力永远都有借口反抗。
如果连法皇都拥戴义经……
「那么,义经怎么回答?」广元淡淡问道。
「义经说,任何拔擢都得赖朝大人应允才行」信使匍匐在地。
很识相喔!
但这么一来,义经在镰仓就没什么把柄了。
赖朝微微皱起眉头。
「下去吧」
「是。」
信使退下。
久久,赖朝不发一语。
说起义经这个弟弟,他满腔热血,情感异常丰沛,这点只要跟义经相处片刻,不管是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对於「政治」,义经似乎完全不感兴趣,只对「战斗」充满野兽般的冲动。每次义经见到赖朝尽是谈论对平家复仇大计,眼中便绽放着对兄长的倾慕,与依赖。
就像个小孩。
有威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