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2 / 2)

猎命师传奇 九把刀 5981 字 3个月前

那样的弟弟真会给自己带来威胁吗?

赖朝看着足智多谋的广元。

「法皇是个工於心计的家伙。」广元谨慎开口。

赖朝瞥眼看了双目低垂的广元,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最糟糕的情况,法皇要是使计搬弄,鼓吹义经脱离镰仓,在京都另起亲近法皇的源氏政权……」广元看着赖朝的影子,有条不紊分析道:「义经立此大,追随者一定越来越多,人多口杂,就算义经没有这样的想法……」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赖朝双手揽后。

低着头,广元依照「那个人」的指示,终於说出了那句话。

「这么巨大的战功,会制造出大妖怪。」广元深深叹口气。

「……妖怪?」

赖朝扶着军旗坐下,脚步不稳。

妖怪吗?

弟弟是妖怪吗?

「此话怎说!你竟敢说出这种话!」赖朝怒道。

然生气只不过是赖朝的表面情绪,真正笼罩他的阴影,名字叫恐惧。

广元诚惶诚恐跪在地上,说道:「恕臣无礼,但事到如今,有些事不能不防。主公可曾听过中国唐朝的玄武门之变?」额头的汗水侵湿了土。

赖朝当然听过,却不接腔。

广元於是用恳切的语气,描述了他口中手足相残的历史。

中国唐朝,唐高祖的儿子李世民在灭隋的战争里军功卓着,万民归心。仗着这点,李世民率领亲兵在长安城的玄武门发动军事政变,杀死太子李建民与哥哥李元吉,史称玄武门之变。最后,李世民的气势甚至逼使父亲让位,提早当上了皇帝——也就是唐太宗。

这比喻的用意,再清楚不过。

赖朝外冷内热,忍不住看着匍匐在地的广元,咬牙问道:「军师有何高见?」

「依臣之见,主公须封赏所有参与一之谷会战的武士,独独漏掉对义经的拔擢,将一之谷的胜利归功与镰仓这边的武威,而非义经的天才。」广元没有抬头观察赖朝的神情,继续献策道:「当然,我们也得把义经的军权扣住,不让他掌握实际的兵马。」

「嗯?」

「义经虽然在作战上很有天分,但义经心浮气躁,一定会对镰仓的这项决定不满,并开始怀疑镰仓这边是不是有什么抹黑他的流言,此人一乱,行为便易不端。」广元推敲未来的发展:「至於法皇,法皇一定会借此大力封赏义经,让他不得不接受官位。只要义经未经镰仓的同意接受官位,我们就可以用义经傲慢的理由,渐渐疏远义经,把义经孤立在源家之外。」

「这么做,难道义经不会叛变吗?」赖朝有些不能认同。

「如果义经一心向着主公,想必不会有所行动,甚至还会痛斥己非。但若义经有二心,趁着义经羽翼未丰,逼得他提早造反岂不更好?」广元装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若等到民心归附义经,军队只相信义经的战神神话时,镰仓就会有分裂的危险。要除掉妖怪,就要让他早点变成妖怪。」

「就照你说的去做吧。」

赖朝面无表情。说道:「讲参与一之谷战役的五十名单给我,我要亲自封赏他们官位,让他们清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广元退下。

赖朝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主帅棚里,空洞地沉思着。

历史,最终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因为,历史一向是由最后还笑得出来的人所编撰的。

那个人不会是义经。

不会是义经。

不让义经打仗,只会打仗的义经,自然就无法延续战神的神话。

来自镰仓的军令让义经非常的苦闷,偏偏镰仓与京都隔了十万八千里,要当面恳求赖朝,只有透过信使之间久久一次的往来。

待在浮华的京都,对年轻人的义经来说,一开始的确是新奇好玩,但日子拖久了,只有遇到战争才会整个人活过来的义经,精神越来越委靡,唯一的乐趣就是每个晚上都换不同的女人睡觉,更不用说誓死跟随义经的那群武士,根本完全堕落在五光十色的京都里。

义经在一之谷立下震摄天下的军功,赖朝却从来没有夸奖过他,这些义经都没有怨言。但哥哥冲冲没有命令他率领军队追击平家,让他感到非常悲哀。

人世间的种种天才,都有一个相同的特质。

但所谓的天才专注在他们的强项、甚至是唯一的强项时,他们就会投注所有的灵魂,燃烧自己直到最后一刻。可是,一旦抽离了他们专注的领域,这些天才就会变成白痴,莫不关心,无法集中注意力,彻底忽略。

义经也是。

义经的生命如果有个主题,肯定是「消灭平家」,除此之外义经都感到意兴阑珊。这是他的弱点。

极大的弱点。

「为什么哥哥还不派我追击平家呢?」义经苦恼。

却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在漫长武器等待赖朝的军令时,备受法皇喜爱的源义经,果然如广元的预期,得到法皇赏赐的官位。事实上,法皇几乎每天都召见义经,希望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该不该接受官位呢?

义经的身边都是只会挥刀的粗人,唯一能够商量几句的,就是僧兵出身的武藏坊弁庆。但武藏坊弁庆杀人如龙,对於镰仓与法皇之间玩弄的「政治」,同样不谙个中奥秘。

「说不定你哥哥是想将你的官位,交由朝廷决定,毕竟一之谷大捷是前所未有的胜利啊,没道理你哥哥会独独忽略掉你的功劳啊。」弁庆搔搔头说:「对於源家来说,法皇的赏赐应当是莫大的殊荣吧!」

「是啊,如果一直拒绝法皇的赏赐,恐怕会伤害到镰仓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吧。」另一个部属的思路也很简单。

「原来如此,我差一点就错怪了哥哥的好意。」义经口中如此,却还是有一片阴影困扰着他。

但他没有精神仔细思考。

算了,不打仗的话,官位再大都无关紧要。

於是义经在全身乏力的状态下,接受了法皇赐与的「判官」一职。

「果然接受了吗?」赖朝看着跪在地上的密使。

「是,」密使不敢抬起头来。

那便有了日后毁灭义经的借口。

「范赖的大军筹备好了吗?」赖朝看着另一个密使。

「是,」,密使跪答。

「传令下去,即日有范赖率领大军出击屋岛,而义经,就让他留在京都好好反省他擅自接受官位的叛逆。」赖朝淡淡交代军师广元,广元领命退下。看义经是要堕落,还是要发狂吧。

一一八四年九月,源赖朝刻意冷落源义经,只派源范赖征讨平氏。

「去死吧!你们一定会败北的!」

义经发狂似地在院子里咆哮,武士刀将院子里的大树砍得伤痕累累。

「败得一塌糊涂!连一个人都别想活着回来报丧!」义经吼着气话,又是一刀。可叹,就只能砍在树上。

这些画面,看的武藏坊弁庆心里十分难受。

他了解他的主人,这些年的同甘共苦让他明白义经的自负,来自强迫他人相信自己的难解痛苦。而这样的自负经过一连串把命赌上的胜仗后,滚雪球般,演化成无坚不摧的、对命运的信仰。

「能够击败平家的人!就只有我而已!」义经悲愤地用头撞树,哭喊着:「只有我才能够吞噬平家!哥哥难道没有意识到这点吗!只有我!战神源义经啊!」

弁庆偷偷抆去眼泪,头垂得比谁都要低。

如果无法在战场上守护义经,他也失去了生存的价值。

——是的,对弁庆来说,他的人生主题就是如此。

「主人,要不,我们启程去见赖朝公吧!」弁庆微弱的声音,出自他黑岩般的巨硕身体:「不带一兵一卒,就我们两个跪着三天三夜,祈求赖朝公赦免我们擅自接受朝廷的官位,赖朝公一定会被我们的诚意感动,答允让我们带兵出征的!」

「不!我要哥哥求我!我要哥哥用他的失败来求我!」义经哭红了眼睛。软弱无力的抱着染血的大树。

像个脾气暴躁的孩子。

哪里是什么战神了?

秋天染红了山谷,义经的命运寄托在另一个哥哥范赖的失败上。

而义经的掌心,燃烈起他怎么挥、怎么甩、也无法缓解的灼烧感。

义经的愤慨成真了。

范赖的大军为绕到平氏背后,取径山阳道,但为平氏识破,范赖大军遭平行盛截断,关门海峡亦为平知盛封锁,陷入兵粮不继的困境。

在义经出现之前,日本历史里没有「战术」的概念。

天底下的战争很简单,就是统计双方兵马的数量,谁的兵马多,谁就占优势。所谓的决战,就是武士互拼勇猛,是以双方作战的前夕必须射箭招呼,然后才是一板一眼的冲锋互砍。没有突击,没有计策,政治与战争切割不开,礼仪与战争切割不开……

范赖率领的镰仓军队,就拥有「大军」构成的所以条件,浩浩荡荡,白旗蔽天,此刻「人数」却成为反噬军队的致命伤。

讽刺,范赖大军离开京都时意气高昂,但粮道被截,范赖五万大军每搜寻到一处藏有食粮的村落,短短一个小时内,就吃光所有能够吃的东西。日复一日,范赖的大军以经被饥饿拖垮。

军事会议也不召开了,每天都有逃兵,每天都有家臣冒着砍头的危险提议撤退。即使召开了军事会议,议题永远都是「据说哪个地方还藏有食物」。

什么镰仓?什么源家?毫无军事才能的范赖率领的「军队」,已经变成了一支「寻找食粮比作战还要重要」的打食集团。

「哥哥为什么不遣义经来帮我!好歹义经的敢死队可以保护军粮啊!」范赖看着正被属下宰杀的战马,无奈的咒骂着。

对老是抢走所有站功的义经,范赖始终颇有微辞,到了此时也不得不怨叹赖朝的见解不明。

如果有义经,最大的好处还包括可以将战责推卸到他的头上不是?

范赖感觉肩膀沉重。

秋意浓。

源家军化为异域里的一堆白骨,只是时间的问题。

远在镰仓的赖朝,尽力给予范赖的粮食补给上的照应。为了避开平家神出鬼没的截粮部队,赖朝好不容易凑齐了八十艘船载运军粮,勉强撑住了范赖的打食军。

「主公!长久下去,远征军会失败的!」风尘仆仆的信使跪在地上,嘴唇发白,大胆建议:「范赖将军恳请主公,务必增加比现在多十倍的粮食!」

何止失败,源家会自取灭亡的!

粮食的问题不只困扰着作战的前线,即便是维持镰仓的本军,也显得日益艰难。就算捉襟见肘弄出八百艘船的军粮给范赖,范赖那庸才也无法突破平家的封锁,他所能做的,就只是把更多的军粮慢慢吃掉罢了。

需要一场胜仗!

需要一场奇迹般的大胜仗!

「必须速战速决!这场战争越拖下去,对我军,对镰仓,就越不利。」 广元沉吟道:「若否,我们就只能再派密使与平氏谈判,抛却战争,回到源氏与平氏共侍法皇的时代了。」

「和谈?」赖朝喃喃自语。

一之谷大胜之后,源家气势大涨,各地原本选边站的诸侯、军阀都对自己大抛媚眼,如果就这么放弃独霸天下的机会,不仅平氏死灰复燃,就连各路诸侯也会看不起自己,暗中与平氏重修旧好了。

对於政治,赖朝可是个精打细算的聪明人。

「广元。」

「臣在。」

「我要重新起用义经。」

「主公!」

「那小子只会打战,那就让他打战吧。」

赖朝一下子老了很多。

「镰仓是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可以与朝廷分庭抗礼的体制啊!而体制的敌人,就是永远反其道而行的英雄啊!」熟读中国历史的广元激动不已:「主公,难道您要亲手创造出瓦解体制的英雄吗?」

赖朝不再说话,挥了挥手。广元跪着退下,心中暗暗讶异。

这一切挑拨离间的剧本,竟都在「那个人」苦心经营的剧本里。

「哥哥!」

就在所有亲信都鄙视赖朝的命令时,义经却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

亲信们个个都傻眼了,每天都在咒骂镰仓的义经,现在却像一个终於得到糖果的流鼻涕小孩。情感异常丰富,就跟他在战场上一样变幻莫测。

只要能够消灭平家就对了!而且,只有自己才能消灭平家!

那纸任命带兵速战的军令,简单地写着:「九郎,为我打一场胜仗。」

注:义经的全名是源九郎义经,乳名牛若丸,童年人称遮那王。

一句话,便让义经感动得不能自己。

哥哥终於还是相信我了,一切都是误会,是哥哥在磨练我的意志与忠诚。

「弁庆!」义经霍然站起。所有亲信握住刀柄,热血沸腾。

「是!」弁庆双拳互砸,发出恐怖的爆裂声。

义经缓缓带上红色的锹形头盔,整个人犹如着魔。

「我一定会带给哥哥,一场空前绝后的大胜利!」

战事胶着,平家带着另立的幼帝与三神器,有条不紊退守赞歧的屋岛。

注:(摘改自维基百科)日本天皇的三神器指日本创世神话中,源自天照大神的三件传世之宝,是日本天皇正统的象征,类似中国古代的传国玺。其中包括:八咫镜:一面镜子,应该是铜镜。天业云剑(草剃之剑):一把铜剑,相传是素盏鸣尊降伏八崎大蛇后,斩断蛇尾而得到的剑。八尺琼勾玉:一颗尖辣椒形状的玉珠。三神器通常是由上任天皇传给下任天皇,有非常重要的合法性意义,没有三神器,天皇就不算拥有完整的法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