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吧,在我的幻术面前,没有别的声音了。」白魔海站在平知盛的身旁,得意洋洋地看着大吃一惊的义经。
快要认命就死的平家军,不明就理地看着源家军的武士恐惧大叫,有的源军还吓到堕海逃命,难道是中邪了吗?无论如何,这可是大好机会,疲困不已的平家军勉强提起精神,试图重整船阵。
海市蜃楼里的海妖冲向源军,以无法抵抗的气势,将最前线的源军瞬间杀垮。两艘巨大的鬼船,更从左右两侧挤压着义经的先锋船队,眼看就要来到义经面前。
「平家一定是卖了灵魂,把鬼界的兵请出来了!」饶是勇者如弁庆,看到这种异象也忍不住陷入绝望:「九郎殿下,请下令撤退吧!」
「撤退?」义经的眼睛喷出火来。
这是什么答案?
「弁庆。」义经将刀入鞘。
「是!」
「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觉得自己会输。」
「……是!殿下!」弁庆流下眼泪。
义经双手发烫,每根血管都烧煮着。
这双手,可以毁掉这个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
所有的国家,所有的神祉。
——何况区区的海妖。
「我是,真正的破坏神!」义经走到船尾,眼睛瞪着平知盛的帅船。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但挡在义经面前的,可是连羽箭都无法跨越的距离啊!
「弁庆恭送殿下。」
弁庆凝立,双掌交叠,眼泪花了巨人的脸。
义经冲刺,一脚踏上弁庆的双掌。
弁庆举世无双的怪力猛然一送,义经高高飞上天际。
所有人都停止了手边的战斗,就连虚幻的海妖也转头,看着义经从两艘巨大的鬼船中间飞跃而过。好像有股奇异的风托住义经的身体,让义经像鸟一样——
像鸟一样飞到平知盛的战船上空。
落下!
义经的刀瞄准目瞪口呆的平知盛,却在身体坠落的最后一刻,手腕不由自主歪了一下,朝平知盛身旁的白魔海斩落。
「!」
白魔海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中间,有一道舒服的冰冷,朝两旁扩散开来。
鬼船消失了,海妖消失了,恐惧消失了。
但义经还在。
就站在两块白魔海的中间,拿着刀,冷冷指着平知盛。
源军的欢呼声此起彼落,继续用一面倒的屠杀作为海战的最终章。
愉快的杀声震隆。
「连鬼都杀不死你。」平知盛突然笑了出来,感觉好轻松。
既然如此,自己当然也无法相敌吧。
平家的气数尽了,但把天下交给鬼,不如交给这个杀鬼的人。
「你笑错了。」
义经的刀慢慢没入平知盛的胸口,凌冲般搅破心脏。
「笑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义经微微扬起下巴,这是强者的视角。
平知盛带着武士最后的尊严,慢慢退后,离开义经的刀。
适合武将的坟场,就是这片大海吧……平知盛趁膝盖还没软跪,屈身一跳。
远处。
没有等到武藏坊弁庆与自己争夺全日本第一武士的头衔,能登守平教经含泪傻笑,远远看着最尊敬的平知盛将军跳海身亡。
环顾四周,源家军都以看着笼里老虎的眼神打量自己。
你们在可怜我吗?
就是是可怜我吗?
连施舍我一刀都不敢吗?
「是吗?」
能登守平教经不经心地丢掉手中长刀,大步走向块头最大的两名源家军。
「我的命很硬,真怕堕海也死不了,你们两个就充当我的沉石吧。抓紧了。」能登守平教经伸手轻轻一抓,像老鹰抓小鸡般锁住两个大块头的胳臂。
说完,就这么沉入海底了。
注3自古以来中外战争,皆常闻有貌似主帅的人物穿戴将军服饰,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以保护真正的主帅。这些以生命吸引敌军刺客的小卒仔,就叫影武者。
坛浦会战,源家大胜。
——不,是义经大胜。
这种话有一万个人说,一天说十次,就有十万句恭维钻进义经的身体里。
义经,理所当然也这么认为。
「这次的大胜仗,想必会让我跟哥哥的关系重修旧好吧?因为我可是源家,不,全天下的战神啊!」义经得意洋洋地骑在马上,意气风发。
「没错,赖朝主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弁庆同意,他深感骄傲。
他觉得,义经头盔上弯曲的锹型巨角应该再长些,才符合义经睥睨的姿态。
跟所有的古文明大国迥异,日本是个尊崇黑暗的国家,称黑暗为「净闇」。神若移动,须在净闇中进行,要将神社中的神像移动到别处也一样——将神像安置在御羽车上,沿途的街灯都得熄灭,然后轻声走过。如果天子驾崩,要将遗体移动到他处也是比照办理,因为天子跟神是同义词,应在净闇中移动。
义经率领源家大军、平氏贵族俘虏,浩浩荡荡在夜里护送两大神器(注4)回京都。
由於护送神器的低调礼节,这次的进京在深夜进行。没有上次一之谷大捷后京都满城倒履相迎的热闹场面,取而代之的,是肃穆的马蹄声。
弁庆看着义经,明明就是个普通的孩子,此刻却散发出耀眼的光彩。
只有战争,只有在如此纷乱的朝代,才能迸发出这样的奇迹。
令人赞叹的奇迹。
能跟着这个孩子一起战斗,真是太好了呢。
「弁庆!你在发什么呆!」义经用力一拳。
「是!」弁庆回神。
「呸!把眼泪抆掉,我们可是凯旋之师呢!」义经笑骂。
「是!」弁庆抆去了泪水。
在法皇的称许下,在范赖的大军安妥后,独独义经全军盔甲未卸,在宫殿外撤夜守护神器,此点意味着法皇对义经的高度信任。
到了此时,平氏终於消失在日本的历史上。
过了几年、几千年,人们还是会记得平氏是怎么败在一个仅有二十六岁的男孩手上。而他的名字,就是战术的代名词,胜利的解释。
但「镰仓战神源义经」这几个字如旋风般吹进镰仓本营时,却变成了无形的针,刺进了赖朝居住的宅邸里。
赖朝一动不动坐在蒲团上,全身发烫。
「妖怪。」
赖朝看着虚弱的烛火。
赖朝不能理解。
为什么大家在解释源家战胜平家的原因,不是说「这都是赖朝主公的武威」、「神是站在镰仓主公的肩膀上」、「平家是抱着对赖朝主公的恐惧作战的」呢?而是把所有的荣耀都归在同父异母的弟弟义经上呢?
更古怪的是,另一个弟弟范赖也在战场上,难道就没分到半点功劳吗?义经实在是太狠毒了,竟然任那种荒谬绝伦的谣言在军中流传,成何体统!表面上对自己恭恭敬敬,私底下他到底抱的是什么意图?
唯一相对的军师广元,不发一语。
义经的命运力量实在太强,竟然可以突破白氏的幻术结界,远远超越了「那个人」的想像。「那个人」一定是既恐惧又惊喜吧?
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地底的指示在昨夜已传到,自己只需要照本宣科即可。
未紧闭的窗漏进一缕风,残弱的烛火忽地斜盛。
赖朝恐惧地看着自己忽然缩短的影子。
「禁止那只妖怪进入镰仓,一步都不准他踏入!」赖朝的身子缩了起来。
广元心中有了计较。
「想办法让义经叛变,如果不能,就假造一个。」广元说。
「怎么做?」赖朝双手压在榻榻米上。
「你糊涂啦!义经造反?我们打得过他吗?」这可是赖朝的真心话。
「要打胜仗,还得手里有兵才行。」广元剖析封建武士的心态,说:「主公先用战事平息的名义收回义经的兵符,让义经身边只剩百多人的亲信。此为第一步。」
赖朝倾耳听着。
「再者,诸侯打仗是想瓜分平家的领地,扩充财力与实力,只是打一场没有利益的胜仗是没有意义的,就算诸侯肯,诸侯也很难说服底下的武士为义经效死力。」
「……」赖朝陷入思绪中:「所以次要之务,就是大力封赏参战的诸侯。」
「没错,义经若满心认为武士会单纯为了拥戴他而赌命作战,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广元冷笑:「主公安插在远征军里的密探,再再都强调义经的日益狂妄。目中无人的胜利者,吃久了大家的恭维,就会得意忘形,认为每个人都迫不及待为他作战。」
——天底下,哪来这样的仁义军队?
赖朝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那么,大行封赏后,该怎么诱导义经叛变呢?」
「就如主公所言,朝令禁止义经踏进镰仓,让他惶恐主公的心意,兼又气愤难耐。」广元不疾不徐说道:「最后的关键,便是派人刺杀义经,然后来个死不承认、不应不理,绝对逼迫义经造反!」
赖朝点点头。
这好。
「真没志气。如果要派遣刺客,为什么不真的杀了义经呢?」
赖朝的影子上,忽然叠起另一道污浊的巨影。
这个镰仓政权的首脑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哪里有人。
再回头,只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壮汉站在门边,手里提着一个僧侣的血脑袋。
赖朝记得那掉了脑袋的僧侣名叫土佐坊昌俊,是武功高强的密士,据说能听见一里之外的蝉鸣,看见百丈外飞鸟羽毛的颜色。赖朝特命他在宅邸屋檐上自由行走,好从高处监视可疑的人士走动。
这道命令,当然是为了防止擅长偷袭的义经。
现在,土佐坊昌俊就剩一颗死人头。
「大胆!你是义经派来的刺客吗!」赖朝拿起蒲团,惊恐地挡在自己面前。
人类真是可笑的食物,面对死亡所做出的动作,十之八九都没有道理可言。
「我,牙丸霸道。」壮汉舔着死人头断颈上的鲜血:「听过鬼界吧?」
「鬼界?鬼界!你……你要做什么!」赖朝根本失去了判断力。
「我要什么?算是帮你个忙吧,我要你一道正式的进京命令,再来三十个可以在白天帮我扛轿的壮汉。」这名牙丸霸道的鬼,咀嚼着死人头的脸骨,说道:「如此,我将光明正大帮你铲除义经。」
「什么?」
「怀疑吗?我可是可以自由进出镰仓大院的鬼啊。」牙丸霸道哈哈笑道:「我有三十个同样拥有牙丸称号的属下,就是十个义经也不是我的对手。」
至於鬼的意图?
赖朝根本没有多问,就用颤抖的手写下一道进京命令。
牙丸霸道拍拍魂不守舍的赖朝的脸,拿走命令,翻上屋檐走了。
带着压过白氏的心情,牙丸霸道用土佐坊昌俊的名字,前往热烈欢腾的京都。
注4三神器中的神箭,被战败的平家丢入海中。
京都热烈欢腾,可是义经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非常愁苦。
源家消灭平家后,哥哥不仅没有原宥自己擅自接受法皇官位,还用「独揽军功」的罪名没收他在关东的领地。这也就算了,义经本来就不在意什么狗屎领地。
但哥哥还下了另一道命令——不准他接近镰仓一步。
「擅自接受官位这种小事,需要介意这么久吗?难道一场大胜仗还不足以让我功过相抵吗?哥哥也未免小气。」义经百般聊赖地看着白纸黑字的命令,觉得有些可笑,有些无奈。
他严重失去动力。
歼杀了平家,义经这一生的主题就算是终结了。
对於杀害他父亲的平家,义经怀着鬼一样的仇恨歼灭了数万人。比起以前战争时的兢兢业业,现在无所事事反而空虚起来,连与弁庆每天清晨的比武都来不了劲,一场都没赢过。
是夜,月沉星稀。
「殿下,外头有赖朝主公的使者求见!」一个家仆禀报。
「使者?哥哥的使者!」义经又惊又喜:「马上开门,我立刻去迎接!」
家仆赶紧离去,义经反覆踱步,不知自己该穿哪一件华贵的盔甲才称头。
「哪有使者深夜求见,不可不防。」弁庆警觉。
「别胡说八道了,我可是源家的第一功臣呢!」义经用力拍了弁庆的后脑勺,笑骂:「他可是哥哥派来的使臣呢,肯定是要下旨封赏我吧!这会儿从镰仓星夜赶来,哪有一定在白天到的呢?晚上一到京都就来见我,若不是封赏,也一定是什么重要的原因吧!」
更何况,哪有特地登门拜访的刺客呢?弁庆真是傻了——义经没有说破。
「是。」
「你退下吧。」
「是。」
弁庆退下,却没有离开。
他只是去取放在库房里,最重、最沉、也最长的铁枪。
义经穿上了锹角最长的盔甲,好整以暇来到院子,率领家臣跪在地上迎接赖朝的使者「土佐坊昌俊」,满腔的兴奋。
以土佐坊昌俊为名的牙丸霸道,却毫不掩饰自己身上的鬼气,率领三十个牙丸鬼兵,身负武器,大剌剌来到义经的面前。
「你就是源义经?」牙丸霸道将赖朝的印信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