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高手盟约 第一章 荆裂
「那杀千刀的臭小子!滚到哪儿去了?」
一张长满参差花白胡须的嘴巴,从喉间发出这沙哑而威严的暴喝,声线有如兽嚎,当中却夹带着一阵浓浓的酒气。
随之是物件爆裂的声响。
一个刚喝光的小酒瓶,给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着酒瓶的那只硕大手掌,却未有损伤分毫——酒瓶尖锐的破瓷片,刺不进掌心那经过多年锻链累积的厚茧。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们,被这愤怒的暴喝镇得噤声,一个个脸色发青。
没有人敢回答师父的问题。
他们头上悬挂一列五色旌旗,正迎着海港刮来的夏风猎猎飘扬。旗上绣的「耀武扬威」、「我武维扬」、「龙腾虎跃」、「四海会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随风跃动起舞。
旗阵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长宽一丈,东边面临水天一色的晴朗港湾,风景位置甚佳妙。
一双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飞比斗,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不避炎日的观众,怕不有四、五百人,个个看得眉飞色舞,热烈地为台上的拳师呐喊助威。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荫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乡绅,虽未喝采,但也看得兴奋。
此地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举行当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较艺」。
福建一省民间武风颇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带深受倭寇之患侵扰,许多村镇子弟纷纷习武保卫家园。福建虽然没有什么历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门派,但省内各派别的武人也甚活跃,经常举办这类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不外是为了打响门派拳馆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睐,受雇为村镇的武术教习,舒舒服服领受拜师礼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拚拳脚的两人,也都是泉州当地的名门弟子:一个是闽蛟派的年青好手张敖;另一个则是南海虎尊派当今掌门的独生子荆越。
张敖身材较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动作舒展,果然矫健如水中蛟龙,围在擂台边的群众虽有许多不懂武艺,一样看得兴奋,不住在拍掌呼叫。
荆越则立定一个低沉马步,双臂桥手在身前回转,分毫不差地架着对方的出拳踢腿,守御得甚是严密,也教观客赞叹。
他的父亲——也就是刚才发出怒骂、砸碎酒瓶的那个威猛男人,挥挥手扫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后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过来。
男人一双眼肚松弛的眼睛红丝满布,未过午时已有醉意。但弟子不敢违逆师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开,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从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胡子吸收了。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试的儿子,他瞧也没瞧一眼。
——不用瞧。因为结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荆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张敖直拳打来的手腕,顺势拉扯,同时另一手发出一记「五雷虎拳」,击打在张敖腰侧!
张敖吃痛呼叫同时,荆越乘机施个勾扫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将张敖摔往擂台边缘。张敖翻滚而去,来不及定住身体,刚好滚出了台外,就此落败。
胜负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马上擂响。四周数百观众轰然欢呼。
荆越微笑高举双手,向四方拱拳致谢。这时张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来未受什么大伤,跟台上的荆越互相敬了个礼。
「好呀!」站在旗阵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门,也都振臂欢呼,尽情放声喊叫——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场将是今天本派唯一的胜利。其中一个弟子猛然挥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帜,向比武场上众人展示。
就只有他们的掌门荆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对儿子胜利没有显露半丝喜悦。
「呸……既然是胜仗,就该赢得漂亮一点……」荆照像对着自己喃喃说:「为什么不下手重一些?……」
占据在旗阵底下左首的正是闽蛟派众人。他们对张敖落败而回,并没有显得很失望,只是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坐在椅上的闽蛟派掌门程宾,朝着南海虎尊派这边瞧过来。
两位掌门遥遥对视一眼,只是互相略一点头,当中并无一点儿敌意。
荆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观众的欢呼。出战这次「打擂较艺」的另外两个门派:灵山派和福建地堂门,也都礼貌地向台上的荆越鼓掌。
这泉州四大门派擂台竞技的传统,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胜负。但近年来南海虎尊派似有点儿势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场上的本馆弟子,才不过十来个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阵仗比起来,确是不如。
荆越这时方才走下擂台。下一场准备上台的灵山派跟地堂门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们这场比的是兵器,一个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个则提着藤牌和木单刀。
荆越下了台却并没马上回到虎尊派这边,而是走到那列观客看台之间打招呼。那儿坐的都是泉州一带的乡绅商贾,还有几个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间的富商都在赞赏荆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准备的红封包往他手里塞。在擂台四处摆满着他们致贺的花牌,更有各种酒食、布匹等礼品。
「还有多少场……才轮到那臭小子?」荆照一想起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有的那家伙,本已略微放松下来的脸容又再愤怒绷紧。
「还有……四场……」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义抹着汗说:「裴师叔已经去了找他……师父不要担心,我看师弟不是因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过了头……」
「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嘛?」荆照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暴瞪着,被酒精侵蚀的脸颊气得颤动:「要我们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为那小子而丢尽吗?还不快出去四处找?」
郭崇义深知师父的脾气,惶然点头,就带着三个师弟奔出场外去了。
在这盛怒的短暂一刻,荆照似乎恢复了十余年前号称「滚雷虎」时的气势。但也只有这一刻而已。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张威猛的脸又软化下来。
「就算敲断那臭小子的双腿……」荆照抹抹嘴边,再次自言自语地切齿说:「……也得把他拖上这擂台……」
◇◇◇◇
「烈!你在吗?」
汹涌浪涛挟着慑人的气势卷至,拍打在这片突出海岸线的高耸奇岩之上,激飞的白沫,溅湿了裴仕英的裤子和草鞋。
他一边呼喊着,在嶙峋的岩石间跨跳前进,腰间那柄皮鞘残旧的雁翎单刀,随着每步晃来荡去。
「在不在呀?别玩了,这次你再不出来就糟糕啦……」裴仕英放声高呼,眼睛四处扫视,瘦削的脸显得忧心忡忡。
——一定在这里的……平时有什么很高兴或者很不高兴的事情,他就爱躲在这里……
终於,在一块岩石顶上,裴仕英发现一柄满是凹痕的粗糙木刀。刀柄处染着还没有完全干掉的血迹。
裴仕英叹了口气,俯身捡起木刀,双腿顺势蹲下来低头察看,果然在岩间一个小小的凹洞里,发现了他要找的师侄。
荆烈赤裸着上半身,把上衣折叠起来充作枕头,身体侧着蜷起双腿沉睡,那姿态就像婴儿一样。一阵接一阵激烈的浪潮声传入洞中,他的睡相却甚是香甜,彷佛将那涛音当作安眠曲。
裴仕英没好气地用木刀捅捅荆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来呀!」
荆烈睁开睡眼,眯着看见是师叔,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把刀尖拨去。
「起来呀!」裴仕英更加劲地捅他。「看,警戒心这么低,如果我是敌人,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荆烈吃痛,不得不醒过来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头瞧一瞧当空烈日,慢慢站直伸个懒腰。
阳光照在他只有十五岁的年轻身躯之上,铜色的皮肤紧致得像发亮,却到处都是打扑受伤的新旧创痕。胸臂的肌肉还没有完全发达,却已锻链得肌理清晰,有如钢条一样。
他抓抓在风中飘扬的乱发,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懒得结髻,干脆就把头发胡乱剪成这参差不齐的怪模样,因为这事被师父狠狠打了一顿,还着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头巾。
「你要躲,也找个新鲜一点的地方嘛。」裴仕英从那凹洞里抓出上衣,塞到师侄手上。
「我没躲。」荆烈打个呵欠。「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睡过了头。没办法,太累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打。」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来。」荆烈把右手掌伸给师叔看。「一直到日出,接连挥了一万刀。」
那掌心和五指,满是已经磨破的皮肤和水泡,血污结成褚红。
刚才裴仕英看见木刀上的血迹,就知道这个小师侄又干了什么傻事。他叹息着从衣襟里掏出救伤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长条,替荆烈的手掌包紮。
——但裴仕英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高兴的:师侄不是个会逃避的软弱家伙。
「已经太晚了吗?」荆烈看看头顶的太阳。
「不。」裴仕英一边包紮一边说:「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荆烈皱着眉远眺海洋。隐隐可见远方的岛屿。
「师父是个笨蛋。」他喃喃说。
本来应该叫「爹」或者「义父」的。可是荆照从来没有准许荆烈这样呼唤他。
荆烈是荆照十五年前出游烈屿①时,在岛上岸边拾来的弃婴,名字也由此而来。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长大的荆烈,却竟冲至十一岁才获许学习本门武艺——荆照的亲生儿子荆越,五岁时就开始习练基础功夫了。
『注①:烈屿,今金门县烈屿乡,又称「小金门」。』
——荆烈常想:师父是不喜欢我这个养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把我拾回来?……
只有裴仕英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个义子的原因。那是荆烈只有两岁时的某一天发生的事,荆烈自己当然不记得。
那天,在没有人的虎尊派练武场里,两岁的荆烈走进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稳地走路——捡起了一柄当时对他来说还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荆照和裴仕英正好走进来,看见那个矮小的人儿,竟然用刀摆出了架式。
——严格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对敌架式,只是很自然地把刀举到了最能用力挥动的位置而已。
那时候裴仕英亲眼看见:掌门师兄的脸色变了。
接着那数年,荆烈越是长大,越像一头坐不定的猴儿。爬树、掷石、游泳、跳花绳……这些要求体力与协调的玩意儿,他只要跟着邻家的孩子玩一会儿就统统学会。
裴仕英知道,荆照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荆烈学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晓,荆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独生子荆越为下任掌门。荆照当初拾来荆烈这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儿子将来有一个自家人作副手。儿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将来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让亲生儿子给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超越了?
——荆照这种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来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辞别的弟子,这些年加起来也有二十几个。两位师叔辈的也因为不满掌门师兄的作风而离开,自此虎尊派里就只余下裴仕英这个师叔。
可是荆烈毕竟也是姓荆的,假如连半点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里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众多弟子为这孩子说项,四年前荆照才勉为其难,正式收荆烈进门。然而除了拜师之日,很随便地传了个开拳礼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没有教过他武艺,只把他丢给不成材的裴师弟看管,以为可以从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这个老师。也太低估了荆烈这个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荆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头说:「要不真的来不及上擂台了。」
「不行呀……」荆烈从腰间抽出一块青布巾包住头发,朝师叔笑了笑:「我还没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这师侄日夕相处,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时候。
果然,荆烈包着布带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门招呼过来!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师兄「滚雷虎」荆照那种优厚条件,没有硬接荆烈这拳头,身体只是斜斜一闪,同时挥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荆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荆烈早知师叔爱用这招式,手臂没有缩回来,只是划个弧变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荆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经应变,以木刀的柄头反撞他手指;这反撞未出到一半,荆烈也将虎爪变托掌,从侧面拍向那柄头,要令裴仕英的刀脱手……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手,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更像玩游戏,两人都一边打一边在微笑。因为太熟悉对方的习惯和动静,许多招式还未使到一半,甚至只是动一动肩头或者抖一抖腰身,对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经预先作出接招的反应和反击的准备,结果很多时候连身体都没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样。
虽然没有真的贯足劲力,但两人攻守动作都不慢。裴仕英渐渐开始跟不上了。荆烈知道师叔的界限,控制着速度迁就他。
——荆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当然感觉到师侄在迁就他,也就改变打法,尽量变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时甚至迹近蛮打乱来,以考验荆烈的反应。荆烈兴奋地一一接下来,两人的练习由对攻变成了喂招与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来越蛮乱,荆烈已经不能再让了,俯下身子一口气冲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师叔整个人冲得重心后跌。
在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来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惊,抱着荆烈的肩颈,一边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荆烈把师叔整个人抱得离地,直至师叔喝骂,才笑着把他轻轻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这好一轮后,荆烈那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泛着红润的颜色。波涛反射的阳光,映入他那澄澈的双瞳里。虽然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出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要长成一个豪迈的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於亲手把他培育成现在这模样的裴仕英。
当年荆照没有看走眼:养子荆烈的天分确实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对新知识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简直比纸吸水还要快。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天才,没有遇上最适合的老师,也随时会被埋没。
裴仕英疲倦喘息着,在岩石上盘膝坐了下来,把腰间的雁翎刀搁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辈的南海虎尊派门人中,给公认是最差劲的一个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锻链时经常容易受伤,除了有点速度可恃之外,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甚至那速度也并非同辈里最快。他能够捱过修练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门甚至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小的奇蹟。
——但是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奇蹟。尤其是对於没有天分的人来说。
人们只看见裴仕英怎样勉强跟上荆照那几个师兄的进度,却没有看见他为了跟上他们在背后付出的努力。正因为没有优厚的天分和体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张大眼睛观察人家怎么打、怎么练,然后拚命去思考。有时学了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使用的招式,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怎样把它变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后还是用不了,但在这思考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的东西……
裴仕英就如一个手上兵力长期远逊对手的将领。也许从来没有打过胜仗,但却在不断避免败亡的历程中,自成一种兵法。
裴仕英这种特殊的练武经验,始终没有令他成为高手;可是当像他这样一个老师,遇上荆烈这样一个学生时,那产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荆照的想像之外。
「不要试图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荆烈时就这样跟他说:「不要想成为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你父亲。张开眼睛,也把心打开来。去学所有你看见值得学的东西。再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
这对於初学武艺的人,原本是个错误的学习方法,随时变成自我迷惑或者贪多务得;可是对於荆烈这特别的孩子,却马上发挥出他最大的成长潜力。短短四年的成果,连裴仕英也感到惊讶。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门——也就是荆照和裴仕英的师父洪廷荣病逝后,掌门之位顺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荆照接任;但裴仕英永远无法忘记,师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对他说:
「也许虎尊派的兴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
我?裴仕英当时不可置信地摇头。之后许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说。
可是看见现在的荆烈,他开始明白了。
「师叔,走吧。」荆烈笑着把裴仕英拉起来。「我要上场了。」
「烈……」裴仕英打量着师侄:「你……不打紧吧?这一场……」
荆烈从裴仕英手上拿过木刀,搁在宽阔的肩头上,远眺着东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当然其实连荆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屿。或许只是给人抱到那儿遗弃?连是不是汉人都不确定——当地的姑娘被倭寇奸污而遗下孽种,这类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着他的肩头:「这次你就忍耐着别乱来,否则掌门会赶你走。只要你能留下来,我深信将来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来扛着。」
裴仕英向荆烈道出的期许,一如师父洪廷荣当年告诉他的话。
今天是荆烈拜入门以来,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却是一场必然的败仗。
荆烈没说一句话,突然就一跃跳到下方低处的岩石,抛下师叔,一个人沿着海岸线疾奔。
那是比试场地的方向。
◇◇◇◇
灵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经踏上了擂台。这是一场兵器战,施耀武头顶、肩头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着一柄木单刀,在不住舞着各种刀花,既是为了活动身子,也为了向擂台四周的观众逞能。
可是对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着。
荆照正喝着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来就暴烈的脸容更可怕。椅子两旁的弟子没有一个敢作声。
在场却有一人,比荆照还要愤怒和焦急,那就是灵山派掌门施庆龙。他从右侧隔远朝荆照瞪过去,那眼神明显在责备:「你们搞什么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亲侄儿,他更不想这稳拿的胜仗给搞砸了。
荆照瞥见施庆龙射来的责问眼神,只能装作没看见。
擂台四周的观众也在鼓噪。那高挂在台边木柱上的「生死状」,只有施耀武一人签字,「南海虎尊派荆烈」下方的画押处却仍然空着。
泉州府一带武林,长久由灵山派、闽蛟派、福建地堂门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门派最初确都是凭着真材实料,在这种公开擂台比武打响名堂来,成名之后为保名声不堕,也一直培养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战;可是到了后来,四派垄断当地武林之势已成,为免各派之间恶意竞争,累积仇怨,四派渐渐就开始有了打擂的默契:这一仗我们要是胜了,下一仗就派一个实力较逊的弟子给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这种默契更演变成四派之间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议,内定每场的胜负。
擂台变成假打,弟子严重受伤的机会也就减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竞争的压力。这商定胜负的习惯,大约二十年前开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间不公开的「规矩」,直到今天。所谓「打擂较艺」,沦为了维持名气和面子的表演。
——这种「擂台假打」,在许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风。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凑热闹图一点刺激而已,哪里看得出其中门道?间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会家子,碍着武林礼数,自然也不好意思说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两胜一和的佳绩,这次夏天打擂就内定只能取个一胜三负了。今天唯一一场胜仗,刚才已给荆越拿了,余下的包括荆烈这场都得落败。
可是如果人没有来,也就败不了。那最多只是「弃权」而已。不能在人前确确实实地打败南海虎尊派的弟子,灵山派之前付出的败仗岂非白给了?施庆龙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开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胜利的主角。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年以上的小子,还是初次出场,施耀武早就决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让看起来胜得轻松。现在这臭小子竟然冲冲不出现,他更决心待会儿木刀不用怎么留手。
荆照几乎又要摔破另一个酒瓶了,但这瓶还有一半没喝,他忍住了。
这次他破例让荆烈出场打擂——而且是一场约定的败仗,就是要考验这个义子够不够忠心听话。要是表现得好,荆照就考虑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毕竟现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够多一个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荆的,也不算是坏事。反正荆烈晚了这么多年学武,又比荆越年轻八岁,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顶多传授他的时候,保留几手绝活就行了……
可是这小子竟让虎尊派在这么多人前丢脸。荆照已经决定永远放弃这个义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关维强正好站得最近。「维强,你顶上。」
关维强呆了一呆,但知师命难违,也就点头。身边的师兄弟开始为他穿上皮甲。
却才刚刚穿了胸甲,比武场的入口处一阵起哄骚动。
荆烈仍是赤着上身,上衣搭在肩头上,一手拿着木刀,赤着脚在沙土地上飞奔,穿过那缀满了五彩纸花的竹棚入口,直闯进来。
荆照终於看见这个令他担心良久的小子,不单没有显得松一口气,反而脸容更加愤怒:穿成这个模样,简直就像头野猴,成何体统?
荆烈没有正眼看一看义父,只是朝众师兄微笑,举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脚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过去。前头的观众一边让开通路,一边朝他鼓掌。
荆烈跑到台边,乘着奔势双足跃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们见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阵欢呼。台角的鼓手也顺着这炽热的气氛,擂起一阵急激的节奏。
对面的施耀武,把木单刀搁在肩甲上,狠狠盯着眼前的荆烈。看见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三岁、身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子,气势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齿。
「荆少侠!荆少侠……」一把声音在吵杂的人丛之间叫着。
荆烈看过去台边,正是泉州府里最大当铺「恒通押号」的李掌柜,他为人向来公道,因而这十多年来都给邀作当地「打擂较艺」的公证人。
李掌柜身材并不高大,只能在台边露出半个头来,又伸高手举起一管大毛笔。
「荆少侠,你还没有签『生死状』呢!」
荆烈走过去,却没有下擂台,只是俯身取过毛笔,站直了身子马上手臂一挥,将那毛笔往台边挂着「生死状」的柱子摔过去。
荆烈手一动,荆照已扬起眉梢。
——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里独有的绳镖投击法!他怎么会的?
——小裴那混蛋,竟连这个都教会了他?
毛笔飞射,笔头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状」上「荆烈」名字的下方空白处,再反弹堕下,遗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还将旁边施耀武的签名涂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