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写这剑谱的人,自然已经懂得「雌雄龙虎剑法」,他写这东西决不是只给自己看的,也为了传给他人看……
——有资格看这剑谱的,当然就是青城弟子……也就是说,这种暗号的写法,青城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叶辰渊心里重燃,因为他知道,世上至少还有一个青城弟子活着,也知道这一刻他在哪儿。
叶辰渊将「雌雄龙虎剑谱」贴身收进衣襟内,回覆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达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武当山。」
◇◇◇◇
「小英,等等我呀!」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林间响起。枝叶纷飞,一条身影随即从树丛里冲出,在石上跑了好几步才停下来。
那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浑身都在淌汗,脸皮血色通透,散发出一种躁动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后左右看看,又抬头瞧瞧上方的山岩,却寻不着同伴的踪影。
「小英,你在哪儿呀?」少年跺跺脚。在这场山林竞跑中输了给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现在发现输得连对方的影儿都看不见,更是气得脸红。
「不玩了!快出来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声呼喊。
「在这儿呀。」
一个同样年轻,语气却老成得多的声音来自上方。少年一抬头,在一棵大树的横杈上,看见了侯英志的身影。
「你别下来!」少年鼓起腮,就从树干攀上去。已经习武六年的手腿,灵活有如猿猴,三数下攀越跳跃,就已经上了去,并肩坐在侯英志的身边。
「我怎么会输的?……」少年还是不服气:「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么近道!我猜的对不对?」他说时指着侯英志的鼻子。
侯英志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却咬着下唇不肯说。少年把手指化为拳头,半开玩笑一拳擂向侯英志肩头,但给侯英志伸臂挡过,侯英志顺势把少年的颈项挟住,两人出力挣扎,几乎就要一起摔下树去,这才双双住手,互相看着哈哈大笑。
侯英志笑完叹了口气,身体倚着树干,远眺山岩外武当山奇峰竞起的景色。
少年见侯英志收起笑容,好奇问他:「你在叹什么气?」
「没什么……」侯英志仰视云端看不见的金顶:「我只是想,来了武当山,实在太幸运了。」
本来以为投入武当派修练,将会是日复一日的地狱生涯,但并不尽然。虽是带技投师,武当派的众多师兄,从第一天起就像把他当成了家人。在练武场上,没有人因为想要试试他的青城派剑法而刻意敌视,授武的师兄也不因他有别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导。许多「镇龟道」的师兄更不理会什么辈份,特别来请他示范青城剑法的要诀,以参详改进本身的武当技艺。每天练武的早、午两课,虽然严厉认真得令人想起都呕吐,但课余起居,门派上下都是有说有笑。几个月来,侯英志只见过同门为武术见解争辩得脸红耳热,却从没有一次看见有人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单纯志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边的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副掌门叶辰渊的儿子叶天洋。侯英志是在跟他相交许久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在这少年身上,从来没有看见什么「副掌门之子」的架子,身边所有人也从未因此对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志毕竟有六年多的青城剑道底子,入了武当山门之后,只用了一个半月就通过师兄的考核,离开那最初阶的「苍云武场」,晋陞高一级的「玄石武场」。就在那儿的第一天,侯英志第一场对剑的对手就是叶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志和叶天洋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人会这么投缘。快将十九岁的侯英志,年纪跟叶天洋其实不算很相近。两人的出身更是两个极端——侯英志的父亲是个学艺不成的窝囊废,叶辰渊则是天下闻名的武当剑豪。唯一可说相近的是,两人的母亲缘都很淡泊。侯英志的娘亲在他小时就出走了;叶天洋的娘,则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到儿子八岁开始习武之后,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俩一年见面没有几次。
这又是令侯英志对武当派感到意外的第二点:还以为武当山是一片禁绝女色的修行之地,原来有妻眷的精锐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武当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为了延续武者的优秀血脉,继续壮大武当派。因此他们要的媳妇,并不是什么名门大家闺秀,全都是在武当一带村落挑选出来身体健壮的女子,并查明前两、三代都没有患什么严重的疾病,然后用聘礼「买」下来。与其说这是婚嫁,不如说与马儿配种无异。
这种方法倒是令侯英志难以认同。要追求最强,拼了命去修练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要连身为人的感情也都放弃吗?侯英志心里决定,将来师长也要许配这么一个妻子给自己的话,他绝不会应允。
更何况侯英志根本就不相信,练武才能是靠代代遗传——看他的父亲就知道了。
「再过一阵子就是午课了。」叶天洋这时说着,拍拍侯英志的肩头:「回去吧。」
侯英志点点头,也就跟叶天洋一起爬下树去,从来路回「玄石武场」。
平日功课虽是刻苦,课后一身疲劳,但两人毕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为长期服用「雄胜酒」,情绪经常奋亢,故此课余还是爱通山奔跑游玩,消磨那股彷佛没有尽头的躁动感觉。
叶天洋拿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拨开树叶前进。侯英志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叶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燕横。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合,叶天洋就跟从前小六和小梨一样,习惯唤他作「小英」。每一次听见叶天洋这样呼唤,侯英志心里既有一阵暖意,也有一丝苦涩。
——他们……还在生吗?……
侯英志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那天决心改投武当派,跟踪着叶辰渊的四川远征军时,他压根儿没有一次想起两个好朋友。他一心想着的都只是自己的未来。
现在侯英志在武当山安定下来之后,才渐渐怀念自己失去了什么。
侯英志只记得,那天在「玄门舍」教习场外展开大厮杀时,宋梨已经昏倒了;至於燕横,最后看见他带着「雌雄龙虎剑」逃入山里。两个都生死不明。
——也许小六还活着,而且找到小梨。两个已经不知在哪儿双宿双栖,努力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小六,你最好不要想报仇……假如你来这儿看一眼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志这才从沉思中醒来,看见叶天洋正停下步来,回头看着自己。必定是因为刚才自己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吧?
「没什么……想起一些旧事而已。」侯英志苦笑回答。
两人继续走着。侯英志知道再想往事无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着叶天洋,侯英志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叶天洋又是另一个例子,证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遗传。叶辰渊是世所公认的剑术天才;但他这个独生儿子,升上「玄石武场」,表现已经开始有些勉强了,很明显没有继承到父亲那种天分。
侯英志想,叶天洋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在严峻的武当派练武场上伤残,甚至丢掉性命。他相信不只是自己,武当派的众师兄,甚至叶辰渊也都看得出来。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要阻止这事情发生。
他想起入门那天,桂丹雷师兄带他去看的那片坟冢。
——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志蓦然感叹:就算曾经最亲近的人,总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后仍然孤独。
——人生唯一可以依凭的,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只有剑。
侯英志随手折下身边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着这几个月所学的武当剑招。他自觉比从前在青城山时修练得更要拚命——武当派规模之大、弟子之众,那份感染力实在太强。而且在「雄胜酒」的帮助下,练习后的伤疲更容易复原,全力锻链就更加毫无顾忌了。
「小英。」叶天洋回头看他问:「将来要是有机会入选,你是想当『兵鸦道』,还是『镇龟道』呀?」
「『兵鸦道』。」侯英志毫不犹疑地回答。南征北讨,用剑锋扬起血风,以战斗证实最强——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叶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只是因为要继承爹啊。」
侯英志苦笑。他心里清楚,这个好友不会有机会穿上「兵鸦道」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很想转换话题。这时他记起心里一个疑问。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问很久的了……常常看见有伤残的师兄,拿着饭菜和换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宫』后面的树林。那是为什么呀?」
叶天洋一听,本来红润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侯英志看见,知道自己问了个极不寻常的问题。
「小英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武当派,有三位副掌门?……」
「我知道的。」侯英志答。叶辰渊他当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个多月前从京师回了武当山,他也都见过。只是第三位,他从来没有一次听见师兄谈起。侯英志虽然已给武当的长辈们视如亲人,但毕竟自觉入门尚浅,这事又不关乎练武,也就没有问。
「那饭菜衣服,就是送给第三位副掌门的。」叶天洋说时,语声略带颤震。「听说他就住在『遇真宫』后面一个山洞里……自从六年前,姚掌门继任之后……」
侯英志的双眼发亮。一个与叶辰渊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说什么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为什么会隐居在宫后呢?……这位副掌门叫什么名字?……」
叶天洋一听急忙摇手:「不可提!这是那时就立下的本派禁令,武当弟子此后都不得再提这位副掌门的名字!」
侯英志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武当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门登位同时发生的事情?……难道是权争吗?……
「这位副掌门……是给囚禁了吧?」侯英志问:「因为跟姚掌门争位失败?」
「这事情发生时我还小,详细的我不是很清楚。」叶天洋回答:「爹也从来不肯对我说。不过以前隐约听过几个师兄提及这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侯英志虽猜中了,却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武当山时他就知道,武当派有「殿备」的公开制度,人人都可以挑战掌门,在武当派里用实力夺权并不是罪,失败了也不该受到惩罚……这位副掌门何以会被囚禁?
「你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必定见过他吧?」侯英志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已经太久了,我连他的样子也不记得……只是隐隐记得有这么一位叔叔。他身边常常都跟着一群师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后,那些师兄也都不见了……还记得,这副掌门叔叔,还有那些师兄里的一、两个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志眉头一扬。他见过武当山有人穿这颜色的制服:樊宗。
「是『首蛇道』里的『褐蛇』!」
叶天洋点点头。「此外我记得的就不多了。对了,还有几年前有一次,我听过桂丹雷师兄谈起他,说他是武当派的……『叛徒』。」
侯英志感到奇怪。武当本来就是走在极端之道的武斗集团,规则戒条极少;这位副掌门,能够干得出什么事情,或是有什么主张,竟连武当派也难以接受,要冠上「叛徒」这么严厉的罪名?侯英志实在费解。
假如是连叶辰渊或师星昊都要顾忌的人物……侯英志极想看一看这个人。但是他又感觉得到这是武当派内的绝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赶出武当山——虽然桂丹雷说过,武当从不会将弟子逐出门派,但涉及这位副掌门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为何却仍没有给革除副掌门之位?这一点侯英志倒非常明白:「副掌门」不仅仅是职位,也是一个象征实力的称号,因此也只能够用实力夺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个武当弟子做得到这件事。
就在侯英志想像这个人物想得浑身热血沸腾时,山下方传来一记接一记的鸣声。叶天洋一听就知道。是「遇真宫·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铜钟。
侯英志上山以来都没听过这钟鸣。因为这口钟只有在宣告发生重要事情时才会敲打,以呼召山上各处正在练武的弟子。
叶天洋和侯英志急步往本派的总本部奔跑下去。武当派断非发生了什么危急事情。那么鸣钟的原因他们只想到一个。
「快!」叶天洋一边跑一边高呼:「小英,你还没有见过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