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龙术王说完后,疯狂激动的神情却又迅速变回先前那带点温柔的样子。他从五色袍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方布巾,给霍瑶花按住伤口。
霍瑶花惊慌地接过,慢慢站了起来。
「花,你没说错。将领和兵力我们都已耗损太多,不能贸然跟他们正面交锋。」波龙术王那好听的声音里充满了理智,很难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们就得争取地利。」
霍瑶花不明白术王所说的「地利」是什么,却随即看见他伸长臂,指往南方远处。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经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现身了。
就在关王庙前的空地上,童静於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乌哑的「静物剑」刺出去。金属抆破空气,发出有如尖哨似的鸣音。
练飞虹左手反提着佩剑「奋狮剑」,站在她剑尖正前方,童静的刺剑伸尽之时,剑尖仅距练飞虹的身体数寸。他既是要作童静的目标,也是要从敌人的角度去观察她的整个动作。
盖着半白眉毛的双目,密切地注视童静身体四肢的每分移动。练飞虹再无平日顽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认真教起来,苍老的脸就有如庙里天王神像般严肃。
童静一次又一次作势虚攻,然后贯劲实刺。同一组动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经反覆练了超过一千次,开始掌握练飞虹教授他这招「半手一心」的虚实互变之道。
——从前童静学武时贪多务得,总爱追求新鲜的招法,绝无这般单调苦练的耐性;自从跟着燕横学剑这大半年来,才终於明白武学的道路,就是如此铺筑,别无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远路,也没有什么花巧,只是重复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练飞虹吼叫:「那节律太单一!错过时机了!」
童静咬咬唇,全神贯注於虚实转换的拍子之上。那佯击的虚招,要何时变成实击才最致命,当中有着甚微妙的界线,却又难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这次童静的拍子打对了,可是练飞虹又摇摇头:「这次佯攻的姿势不够像样!骗不了敌人!」
童静强憋着闷气,只好又继续练下去。这招「半手一心」之难,在於既要令敌人深信最先的虚攻是真,又要精确掌握对方被骗时最脆弱的一刹那攻击,除非已经极为熟习,很容易就顾此失彼。然而童静才不过练了半天。
——可是没办法。所有真正能够投入实战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里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一条铁链其中一环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环节多么强,一拉之下还是会断掉。
童静全神贯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这次左臂太夸张了!」练飞虹又叫起来:「敌人一看就知道是假!」
童静的一张头巾已经渗满香汗,脸蛋在晦暗里红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老头子,天这么黑了,你那对昏花老眼怎么看得真?诳我的吧?」
练飞虹露齿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树上方:「我现在就用飞刀把上面一个青果子射下来,怎么样?」
童静无言。她知道练飞虹绝对做得到。
这时有灯光接近过来。原来是一名负责守城的中年县民,一手扛着竹枪,一手提着灯笼。
「两位侠士,这灯笼给你们用……」他说着就将灯笼挂在大树干上,照映到两人练剑之处。
「谢谢。」童静微笑向他说。
「别废话!再来!」练飞虹却看也不看那县民,他一专注於练武上时,对不相关的旁人简直不瞧一眼。
童静抆一抆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静物剑」。
那县民很好奇,既然飞虹先生又不赶他走,就在旁边看童静的剑法。只见这个女孩一晃身子手臂,县民已经被虚攻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时,童静已收剑。
——那刺击的速度,在这平凡人眼里,看也看不见。
这简直就如难得一见的神奇戏法一样。中年县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着。虽然半点没有看懂。
童静又练了几十回,手上的剑开始在颤抖了。练飞虹看见就让她休息。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锻链的是细技协调,负着疲劳去练只会令她感觉变钝,适得其反。
童静把剑收入鞘里,坐在树底的石上,取出手帕来抹抹脸,一边在叹息:「总是练得不好……这样真的能够拿来上阵吗?我不要成为大家的负累。」
练飞虹本来正低头检视自己受伤的右手指掌,听见童静这句话,就伸出「奋狮剑」,指往东面的街道。
「看见他吗?」
童静看过去,只见那远处大街已经陆续挂上灯笼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顶上,有条身影提着两件长物,凝静不动地站在边缘。
虽是这么黑又这么远,童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燕横。
「你有没有留意,自从昨晚之后他就变了?多了一种从前没有的气质?」练飞虹又说。
童静当然有留意。她想起当天在成都马牌帮,她就是被燕横那气势与热血吸引,才会跟着他们一直走到现在。然而今天的燕横又比那时候不同了。
——变得更让人信赖。
一想到这儿。童静在灯笼下的脸发烫了。只是她本来就因为练剑热得脸蛋红红,也就没被练飞虹发现。
「他能够改变,你也一样可以。」练飞虹说:「一个差劲的家伙,不会变成别人的负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才会。
「你还记得在西安那妓院屋顶上,当你的剑刺中那名武当派剑士的手腕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童静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莲舟,以「追形截脉」废去武当「兵鸦道」高手焦红叶右腕的时刻。那完美的时机与角度。那一击取胜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团火,朝着练飞虹猛地点头。
「记着那感觉。」练飞虹说:「也记着你练的是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剑法。天下最强『九大门派』的顶尖武功。」
童静捏捏右手掌腕,感觉已不如先前酸软。她英气的双眉皱着,再次拔出「静物剑」站起来。
「继续练。」她说着,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练飞虹看着她,心里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没有告诉童静:他是以一个修习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为基准,去检视童静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这半天的进境,其实已经十分惊人。
——教一个这样的徒弟,实在太快乐了。
「来吧!」练飞虹又板起脸吼叫起来:「这次干得好一点给我看!」
◇◇◇◇
屋顶上的燕横,赤着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继续静静不动地站着。
他双手拿的并非「雌雄龙虎剑」,而是两柄长长的锄头。他两只手掌都拿到锄柄最末端,摆出青城派「伏降剑桩」的姿势。脚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时刻保持重心正中与体干正直,默默调节着绵长的呼吸。
这「伏降剑桩」除了强化身体机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锻链意念集中的功效,连同「伏降剑」的慢剑法,是青城派训练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门。
昨夜一战后,燕横虽然领会了「雌雄龙虎剑法」的窍要,也知道了剑法的奥秘脉络全都在青城派的各套剑术里;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雌雄龙虎剑」只是入了门径而已,虽然偶然能发挥出神髓,但并未能随心控制。
更何况这未成熟的「雌雄龙虎剑」,还欠缺了「借相」。师尊何自圣当天使出这剑法时,其「借相」飞龙与猛虎的功力,强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燕横知道,这才是令剑法的气势与威力更上层楼的关键。
师父的「借相」如此强烈的奥秘,燕横还没有半点头绪。「借相」要拟想一般的实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较容易,可是他连老虎也没有见过。
燕横却相信,师父的功力跟有没有见过实物无关。世上无龙,但师父的「穹苍破」却有龙势。他猜想,这秘要还是藏在青城派的武学里,他需要重新再复习自己在青城山上学过的每一点滴。
燕横一双肌肉如钢条的手臂缓缓移动,又转换了另一个剑桩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与气息的进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体上。要进入更深的层次。要将自我也消弭。
如王守仁所说,让自己与天地万物之理,同化为一。
在毫无桎梏之处,一道全新的大门,将会打开。
◇◇◇◇
成排的灯笼之下,六十多人同时叱喝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亮。
一丛丛竹枪、锄头、棍棒,举起又落下。
「就是这样!一定要发声吐气!」
圆性扬起齐眉棍,又再向众多守城的县民展示少林「紧那罗王棍」里最简朴的两式:他低呼一声,迈上左足,长棍从头顶朝身前中央击下,正是「顺步劈山势」;紧接二段吐气,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势」刺出六角状的包铁棍首。
「记着,劈打的时候,两腿要大大张开,头和上身却不要前倾,否则打空了,自己向对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
圆性又示范了一回,为了让众人看清楚动作,只用了平日两成的力量与速度,但因为身姿正确,仍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威势。
「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们平时耕田差不多。可是别打到地上去!敌人又不是地里的瓜,没长那么矮!」
县民听了都不禁哄笑。他们今午最初见这和尚入城时,只觉他容貌威猛粗野,半点儿没有出家人的气质,心里有些害怕;但接触久了,发觉他跟荆裂等人同样的不拘小节,说话语气也跟他们这些市井百姓无异,感到很是亲切。
有个只得十四岁、胡子都没开始长的小子,大着胆子向圆性问:「大师……你真的是少林寺出来的吗?」
「什么大师,叫我和尚!」圆性摸摸那颗已经长出一层薄发的光头:「不过是个不大会念经、只会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里藏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尽管拿来!」
又是一阵大笑。千年武学泰斗少林寺,远至这江西的小县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还亲自教他们习武,令士气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圆性又振振棍棒高声说:「对方两个魔头,我打个呵欠就收拾了!你们好好练我教这两招,保准每人也打几个回去投胎!」
众县民兴奋起来,就捉对练习这两式「紧那罗王棍」,打得竹木交响。
圆性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无法完全掩饰忧心的神色。
他没有忘记早上在车前村接下的那颗毒物「云磷杀」。在来县城的途中,他已经找一片无人野地,挖了个深洞,把那蜡丸埋了。
敌人有这般可怕的屠杀兵器,要是在县城街巷展开攻防,恐怕伤亡必重;即使得胜,整个城也可能化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们当中,会有多少人牺牲呢?……
圆性下定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让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狱。
◇◇◇◇
在「富昌客栈」大厅里,虎玲兰将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灯火下的地上,逐一检视。
她带来的劲箭只用剩十来枝,因此拜托了庐陵城内的妇孺为她造箭,并指点他们造法。本来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实在太差劲,虎玲兰最后只挑选了这一堆来。
时间紧绌之下,县民自然不可能铸冶金属的箭镞,眼前这些都只是用骨头磨尖而成。箭杆倒是削得不错,大部分都很毕直,粗幼也适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鹅毛来造,有的却只用杂等羽毛拼凑贴成,良莠不齐。
虎玲兰再逐一仔细检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里估算,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约二十步之内才有足够的穿透杀伤力和准绳。但有总比没有好。
虎玲兰被霍瑶花砍伤腰眼,直到现在还是每走一步都痛。虽说武者长期锻链,身体的血气和复原力远超常人,但这种伤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癒。没法子大步奔走发力,她那阴流刀法就难以发挥。日内一战,虎玲兰估算将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经在危急中抓过霍瑶花锯刀的尖刃,同样是伤得厉害,虽能勉强握牢弓把,但仍会影响拉弓瞄准的能力。她要想办法用其他东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来。
虎玲兰挽起长弓,轻轻弹动那弓弦,发出一记记很好听的低鸣。她蓦然想起从前在萨摩国,当自己还是童静这年纪的时候,跟几个兄长和弟弟又五郎去狩猎的情景。
她其实不喜欢打猎,每次最后都只有她一个没有猎获。其实兄弟们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让箭矢在猎物旁抆身而过。为了吃饱而猎食是一回事;用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去证明自己的武勇,她则认为很无聊。
虎玲兰只是喜欢跟兄弟们一起出外;喜欢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欢他们和家臣把她视作武士里的一员。
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厅另一边的薛九牛。那年轻的身体已经盖上草蓆,把没有气息的脸都掩藏,冰冷地一动不动。
这让她想起同样冰冷的弟弟遗体。
——又五郎……我已经不再管你是否原谅我了。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还有这些同伴。岛津家不用我来守护。我已经找到自己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她再次抬头,望向荆裂正睡在里面的房间。
看见荆裂所受的伤,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难受。
虎玲兰感觉心胸热起来。她多么想马上就奔上去那房间,拥抱荆裂那受伤的身躯。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慰借,而是继续保持奔腾的战志;她能够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拥抱,而是刀和弓箭。
这些,她都绝对能够给他。
——任何人要再伤害他,都得先越过我。
◇◇◇◇
他又再次梦见那个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着涛音不息的黑夜,荆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两度杀敌的舍身刀法,不断地复习每条肌肉运动的感觉,要把整个过程都烙印到神经里,好使身体永远不会忘掉。
——即使现实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与意念却自然被修练的强烈慾望驱使着,要趁那刀招的记忆仍然鲜明时,在梦中拚命练习。
荆裂每一次出刀,身体就掉落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几次几乎摔出崖岸的边缘。但他没有被恐惧打倒,仍然爬起来,提着那柄意义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摆起野兽似的预备架式。
深陷在修练的挫折与狂喜之中,荆裂并没有察觉,一团火光是何时来到自己的身后。
他回头。火把上的烈焰猎猎跃动。雨水打在火上化为蒸气,却怎也无法把它浇熄。
拿着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叔裴仕英。
「师叔,你看见了吗?」荆裂极兴奋地振刀向裴仕英说:「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说过: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变成我自己的东西!你为我高兴吗?」
裴仕英半隐在火光后的脸却僵硬,没有回答他。
荆裂想起来了:跟裴师叔分别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五岁。裴师叔根本认不出他现在这个模样。
「是我!」荆裂把湿透的辫子拨向后头,朝裴仕英尽量露出脸孔:「认得吗?是烈儿啊!」
这时荆裂仔细瞧裴师叔,才知道他为何不答话。
裴仕英的左边喉颈处,破裂开一个又深又长的干瘪伤口。
是武当派的剑砍下的。
荆裂哀伤流泪,与脸上的雨水混成一体。他欲上前去拥抱师叔的残躯。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颈上的剑伤。
裴师叔虽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但荆裂听得出他心里的声音。
——要记着,你追赶武当的路途还很遥远。你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包括这个刀招。它还要继续成长下去。
这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荆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来,低首痛哭。
连雨声和涛音,也无法掩盖那悲恸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荆裂的头上。
——可是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止住了哭泣,仰起头来看师叔。
——让我看看你从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贵重的兵器。就像这浇不熄的火一样。不要忘记了它。
裴仕英将火把交到荆裂手上,身体就慢慢后退,隐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荆裂从睡床上缓缓坐起来,伸手抹去满面的泪与汗。
他朝着洒入月光的窗户,再度掀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