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6426 字 3个月前

这时一条身影跳上前,一脚蹴在旁边一个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声趴在地上。

「哭什么?娘娘腔!」练飞虹一脸白须被风吹动,神情充满威严,用厌恶的眼神扫视众民壮,吓得他们都住了声。

「你们以为现在来是干什么的?」

练飞虹举起被波龙术王魔剑重创、此刻层层包裹着的右臂。众人看了,都想起这位老侠士为救庐陵所流的鲜血。

「你们今天,就要把属於自己的地方拿回来!」

众民壮一听,原本哀愁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本来就是属於我们的。

——没有给人夺去也不吭一声的理由。

他们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观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虽还不足以把他们的恐惧完全驱去,但至少已经有了登上那山头的勇气。

王守仁瞧着练飞虹,点头致意。

「没什么。」飞虹先生耸耸肩:「我最讨厌就是畏首畏尾的家伙。」他瞧着燕横又笑说:「从前在崆峒山,我不知踢过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头,一身黑色披挂的荆裂,就如半融在黑夜里。

他站在从梅心树夺来的那匹黑马旁边,整理检查马鞍的皮带,确保没有松脱,然后抚摸着马鬃,看着村子里的众人。

只见由孟七河手下梁福通带领那一众山贼,几十人自成一伙,围在一起吃喝笑闹,神态自若,远较民壮来得镇定。

他们毕竟习惯了刀口过活,一旦跟着首领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当然,说没有半点害怕是骗人的;但这伙汉子在山寨里就爱争强斗胜,谁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荆裂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两夜前与薛九牛潜进来的情景,还有薛九牛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小子,那时候,我输给你了。

荆裂伸手摸摸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把它送到了荆裂手上。

荆裂轻轻将倭刀拔出寸许。那银刃反映远处的火堆,微微在发亮。

——今晚,我会斩下那家伙的脑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还刀入鞘,在夜空中发出清亮的金铁之声。

同时在他后方几座屋子外,圆性正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有个县民拿着刀子,为他把头颅上那层薄发剃干净。

圆性脸颊和下巴上的胡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脸,向那剃头的县民说:「这刀子真不错。」

「当然了。」那人笑着回答:「这小刀从前给寒石子先生磨过,锋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年多都没有半点变钝。」

童静蹲在一旁,将「静物剑」横放腹前,双手捧着脸,看着圆性刮光了胡须的样子。

「和尚,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比之前年轻十几年啦。」

「少胡说。」圆性说时脸红起来。他毕竟自小就在佛寺长大,甚少跟妇女谈话,这样被一个娇嫩的姑娘盯着脸看,感到很不自然。

这时头顶也刮好了。圆性摸一摸,反倒觉得比平日乱发丛生还要不自然。这么不爱刮头的和尚,天下间也许就只这一个。

「为什么要刮干净呢?」童静好奇的问。

「是王大人的吩咐。」圆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边地上的小布包,递了给童静。「现在到你干了。」

童静不解地接过布包。

「这是……干什么?」

「是王大人叫的。」圆性说:「你是女孩子,手比较细。你喜欢画东西吧?」

童静打开布包来,里面竟然是墨砚和一管细细的毛笔。那县民又把用来洗刀锋的那碗清水拿了过来。

她带着满腹狐疑:这是干什么?再看见圆性身后那个县民,从一个大布袋里掏出一件衣服。

看见那件衣服,聪慧的童静恍然。

「我说呢……王大人,真是条老狐狸……」

她说着就磨起墨来。童静虽然生在帮会家族,没可能跟清白的官贾对上姻亲,但父亲童伯雄对这独生女儿还是有所寄望,自女儿懂事后就聘先生到家里教她读书写字。

「对了童姑娘……」圆性这时瞧着她问:「你是怎么会跟着荆裂他们的?」

童静一边磨墨,一边就说着在成都时发生的事情。回想跟燕横相遇,现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在帮会总号里,看见搁着的刀枪剑戟,又瞧见帮里的人练武打架,我就是喜欢。」

圆性浓眉一扬,抓抓光头:「我也是啊!从小在少林寺里,成天都是想着打拳耍棒,佛经都不肯念,不知道捱过师父多少责罚了。可他罚我抄经,我就一边紮着马步一边抄,哈哈……」

童静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门牙笑起来。

「好了。」童静把墨磨好,以细笔醮了几下:「来,大师,好好坐定,不要动啊。」

圆性朝她眨眨眼:「记着,画得吓人一点啊。」

童静提起笔尖,沾在圆性的脸颊上。

◇◇◇◇

「清莲寺」后厢的一个宽广禅房,陈设成货仓般的样子,到处堆满杂物。墙上本来放经书的架子排满了药物瓶罐,角落处堆起了一座青砖砌的小炉灶,上面的锅子正在炼煮着不明的浆液。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大桌子,围站着十个八个瘦削少女,她们口鼻蒙着布巾,把制好的药粉按份量装入小纸包里,集合二十小包后又再裹成一大包。细看那些纸张,全都是从「清莲寺」所藏的佛经撕下的书页。

禅房门窗重重密封,以防杂质灰尘飞进来。这些少女全是术王从邻近乡村掳劫得来,再挑选其中指细手巧的十几个困於此间,日以继夜为术王制药。术王更明令部众,绝不可侵犯她们——原因当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碍了制药的进度。

波龙术王巫纪洪站在近房门处,伸出芭蕉叶般的大手掌,抚摸放在墙边的两叠小木箱。内里收藏的,全是在此制炼的「仿仙散」。

虽是大战当前,但货物付运在即,波龙术王绝不容许停下来,更如平时每天两次亲自监看。

这批「仿仙散」花了三个月才制好。之前术王更以庐陵县民作了几个月的试验,不断改良配方,他深信现在这一批,已经非常接近物移教原有药方的效用。

——这些药,将换来我们的第一笔资本。

巫纪洪心里已在计画:如何借这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幻药,把资本再变大数倍;接着就要开展那伟大的理想,准备迎接「师兄」再临……

——可惜,梅师弟不能陪我看见这一天……

一想到被杀的梅心树,波龙术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进那木箱里。

「术王猊下!」后面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这制药禅房乃是禁地,弟子急来找他,必定有要事禀报。

波龙术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们长期被囚在此炼制「仿仙散」,虽然用布蒙着嘴巴鼻子,还是难免每天吸进小量,身体已受摧残,一个个眼神呆滞,只是像被无形丝线拉动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术王看了觉得满意,这才开门出去。外头除了负责把守的两名弟子,还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禀告猊下,对方已经进了山脚的村子……」那弟子急说:「共有数百人,但至今还不见上山来。」

——敌人有我方数倍之多,这名弟子心里其实很是不安;但他深知术王猊下最厌恶弟子表露出惧意,也就强装出镇定平常的声线。

「还没有过来……他们不焦急吗?」

波龙术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个时辰处死一名泗塘村人质的规矩,但敌人到了青原山脚,却没有马上杀奔上来,看来对方的头领虽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乱阵脚。该忍的时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内就组织动员几百人……可见此名头领绝对是个人物。

——难道正是杀梅师弟那人?还是那几个没有出手的剑士里其中一个?

一想到为梅心树手刃仇敌的时刻将至,波龙术王握着腰上的武当剑柄,五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猊下,我们要怎样应对?……」那负责传令报信的弟子问。

「以逸待劳,紧守山门。那儿将是他们屍山堆叠之处。」术王冷冷说,然后又补充:「继续按时处决。」

那弟子领命回头。术王想了想却又呼唤:「等一下。今天的人质……是不是霍护旗杀的?」

那弟子回头停下来,垂头说:「她只交给我们去办……弟子来这儿时,沿途没有看见她。」

术王挥挥手让他离去,心里却在沉思:平日这种事情,霍瑶花总会亲手杀上一、两个,以免被众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软……

波龙术王隐隐察觉,自从昨天起霍瑶花就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有什么改变。

不过波龙术王对霍瑶花的信任,仍是未动摇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么,能够比他的邪恶、威严与奇药,更能控制人心。

◇◇◇◇

弯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过。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颤震,柱上的横纹变得歪歪斜斜。

霍瑶花将这柄来自南蛮异国的狩猎小刀收回来,垂头怔怔地看着。刀尖随着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这是停服「昭灵丹」一天一夜后,药瘾发作的后果。

霍瑶花现出黑色的眼圈来,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带着危险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与虎玲兰的激烈刀战,霍瑶花身受的创伤其实比对方轻不了多少,只是有物移教的药物消减了痛楚;药力退去之后,手腿中刀处都传来像要裂开的感觉,经过调息治理,现在才恢复了力气。

霍瑶花摸摸被虎玲兰用刀柄击打过的额头,轻轻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脑袋中央。她咒骂着摇摇头,挥去那晕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斩了……」

她知道要减除痛楚和停止颤抖很简单,只要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昭灵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强忍着。想起那夜被虎玲兰打中后,脑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觉,霍瑶花就感到口干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呕的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厌恶的感觉——术王猊下所赐的灵药,她总是当作糖果一样享受。

奇怪的是,没吃「昭灵丹」一天,霍瑶花感到头脑有一种久违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许多事情。

她扶着「清莲寺」外头的那根木柱坐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远眺前方。

这儿正对着禅寺南侧的空地,那头生着几堆火,火光下有许多人影,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正是昨晚掳上山来的泗塘村四百多个人质。

她看见一个术王弟子从人堆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着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边,将那物事随手抛到一旁,蹲下来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以身上的物移教五色袍抆拭刀身,将刀收回腰间皮鞘,轻松地哼着《物灭还真歌》,又再走回人质丛中: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又一个泗塘村民被砍头了。

跟随波龙术王后的这些年头,霍瑶花一直对这等屠杀之事毫无感觉。但这刻她竟生起了许多想法。

她再次垂头看看昨天得到的这柄小刀。那个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忆起师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过去的自己。

用肉体去换取武功;弑师出走;诛杀楚狼刀派的同门……这些事情霍瑶花从来没有感到半丝愧疚或后悔。

——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来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个。即使后来沦为寇盗,杀人越货,她也深信自己只是无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杀人这一项本事,不干这个,怎么活下来?

可是这一刻她蓦然回头,方才惊觉:

——我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被害的人,变成害人的那个?

霍瑶花背项渗出冷汗来。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并以此而自豪;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条他人豢养用来咬人的狗。

她抓紧刀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么看我的?……

霍瑶花从来不介意被人憎恨——这一直是推动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於与天下人为敌。

可是被人厌恶和鄙夷,却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绪一片混乱,只希望脱离这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颤震的手指开始缓缓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么用……哈哈,霍瑶花啊霍瑶花,你以为到了今天,自己还能够回头吗?

——吃一颗吧……忘记这一切……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桥」对面突然铜锣声大作。

被这突来的鸣音唤醒,霍瑶花的手停住了。

「来了!来了!」小溪对岸的大空地正是术王众守军主力的集结处,只听见那边传来这样的呼唤:「快布阵!」

然后有术王众的头目在人丛间吹起尖锐的木哨,并且念诵发音奇特的咒文。这是要催激术王弟子的战意。

霍瑶花听了这些音号,自然又激发起不服输的本性。本来要去拿「昭灵丹」的那只手,改为抓住放在身旁的大锯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来,另一手则把狩猎小刀插在腰带里。

她决意,不管多么辛苦,还是要保持这颗清醒的心,去再次见一见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瑶花也要知道,自己对荆裂到底有什么真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