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留了一个月。」他苦笑说:「要去南京赴任了。」
这时一把雄浑的声音猛喝:「都站起来!」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头一震,有十几个吃惊得立时跳了起来。
这虎吼是圆性所发的。一个月来他又长回毛发,恢复从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样。他以手上齐眉棍猛力拄在地上,厉声说:「王大人要去陞官呀,你们何以要阻拦?他这样的人才,以后必然步步高陞;他当的官愈大,能够帮的人就愈多,远不止你们这种小地方,你们怎可这么自私?」
圆性语气虽粗鲁,但句句铿锵有理。百姓听了都自觉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来。
这时人丛后头响起一阵不满的哄闹。只见当中有个肥胖身影,正是庐陵县令徐洪德。赶走波龙术王之后,王守仁仍一直下令将他软禁府中,直到几天前才将他释放。此刻徐洪德带着儿子和几名下属,本想要来恭送王大人,但又尴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吗?」童静以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间的「迅蜂剑」柄上,这动作吓得徐洪德退后了几步。
「他终究是朝廷命官,难道杀掉他吗?我已查问过了,这姓徐的还没有坏透。」王守仁说。
住在庐陵这一个月来,王守仁派出其中四个门生,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去拜访江西省官场里的多位同僚旧识,打听之下终於明白,何以波龙术王肆虐多时都无人理会。据那些人所知,波龙术王与庐陵以北多个县府的地方官暗中都有连系,其中关系着很大额的金钱交易。王守仁的门生听了,自然联想到「仿仙散」,定然是有贪官向波龙术王购入这种戕害身心的药物,在治域内大肆敛财。
那些王守仁的旧识,虽然因为害怕惹祸而未有明说,但言语之间暗示,牵涉这可怕勾当的有省里的大官,后面相信还有更高的势力的支持。
反倒是庐陵县令徐洪德,为人甚是胆小,不敢参与这「生意」,但又怯於上层的压力,只能不闻不问,得过且过,等待将来平安调任。当然他还是不免收些贿赂。
「这事情他脱不了干系,你们留在庐陵期间不必担心他来为难;他亦断不会告发我们私下软禁、夺其权柄的事情。」王守仁又说:「此人并非大害,而且经过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里必然不敢苛待百姓,庐陵将有一段好日子过。」
王守仁说时露出略带狡狯的眼神,微笑看着远处的徐洪德。
练飞虹听了很是佩服:这个阳明先生确非一般腐儒可比,领兵打仗果敢机智,对付奸官时却又心计了得,实在是个全才!
儒生黄璇来到燕横跟前,向他拱了拱手:「燕少侠……初见面时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小看了几位武者……经过这场大战,我方才明白自己错了!」
「不,黄兄,你没错。」燕横也回礼:「只是我们的道路不同而已。荆大哥就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走的路。这次襄助王大人之后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黄璇想不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读书也比自己少得多的剑士,却说出这等道理来,不禁低头再次行礼:「受教。」
荆裂这时走到王守仁身边。王守仁见荆裂走路仍是瘸着一边腿,左手也还包紮固定着,心里想:这次他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荆裂从王守仁的眼神,知道他心里担忧自己伤患久久未癒。荆裂倒是不以为意,只轻松地向他说:「大人,保重。」
王守仁点点头:「我的门生顺道查探过,是否有波龙术王一伙人的行踪消息,但半点头绪也没有,大概仍匿藏在什么地方。」
「你刚才不是说,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家伙有来往的吗?」荆裂微笑:「我们之后就去逐一『拜访』他们。总会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是个不懂「放弃」为何物的男人。
王守仁捋着须,眺视城外远方山色。
「王某预感这事情远远还没完结。将来甚至会演变成震动天下的大事。」
荆裂一听,知道王大人又是忧虑宁王府的野心图谋,不知何日爆发。
——喔,对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没有给那李君元答覆……
「王大人,我们相识的日子虽短,但曾经同生共死,这份情谊不亚於剖腹知交。」荆裂这番豪言,令四周的人都静默下来:「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难,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门六剑』,定必前来。」
王守仁看去,「破门六剑」并排而立,虽然身上脸上还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但每个人都精神焕发,闪亮的眼神里无一丝冲疑,都同意荆裂的承诺。
王守仁拱起双手过顶,以古人之礼深深垂头一揖。
「谢。」
简单一个字,却表达了极诚挚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谢你的教诲。」燕横上前说:「让我明白了许多——不管是用剑,还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当个引路人。」王守仁看看左右的门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领悟。」
王守仁接着就揭开竹帘进了车厢。朱衡、余焕、黄璇等六名阳明门生也逐一上马,连同孟七河的马队,出发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门六剑」看着队伍的背影离开,不一会儿后就回头,却见数以千计的百姓还是聚在城门外目送,不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练飞虹伸腿,踢踢旁边一个农民的屁股:「快回去干活!城里和村子里百废待兴,许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还有空在这儿哭哭啼啼?
「我们跟王大人这么拚死战斗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大家能好好过活!你们还不快回去?是要辜负王大人吗?」
许多本在哭别的人听了就止住声音,抆干不舍的眼泪。人群渐渐开始散去。
良久之后,城门前送别的人已疏落,几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们蓦然想起,此刻所在这道城门,正是他们初来庐陵进入之处。六人感叹地仰首,看看门顶城楼上挂着那面粗糙的「破门六剑」大旗帜。
「糟糕。」圆性搔搔乱发:「好像有些手痒了。」
虎玲兰和童静噗哧笑起来。练飞虹抓了抓白发说:「敢情是干这种事上瘾啦。」
燕横点点头。
比起单纯互相磨砺武技,行侠,又是另一种修练。
「放心吧。」荆裂笑着说:「世上还有很多可恶的家伙,正在等着我们。」
他抚抚眉心的伤痕,把笑容收起来。
「何况先前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完成。」
◇◇◇◇
一个多月后,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书信。这封信不知何人丢在王府侧门,上面写明由李君元亲启,被府里的下人拾到送交过来。
李君元打开来,只见信纸上一堆极潦草的字体,并无上款。
「吾辈武人非走狗飞鹰,汝欲驯养府内,实痴心妄想,今后休提。闻近日赣地妖邪当道,凡忠义之士,莫不痛绝。如悉宁王府牵涉其中,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破门六剑字」
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当然没有给宁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为向王爷取宠,力主吸纳武林人士,组成王府护卫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两手空空,甚为苦恼。
不想就在收到「破门六剑」这封信的十二天后,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贿赂的南昌地方官,带着一伙奇怪的人来向他求见。
◇◇◇◇
当今宁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权,是开国初年文武双全的奇才,年仅十五岁即被父王派到北边镇守,所领大宁铁骑精锐教敌人闻风丧胆,与四兄长燕王朱棣,并称诸王子中之双璧。
后来燕王以「靖难」之名出兵,成功夺取侄儿帝位而登极,是为明太宗永乐皇帝。助战有功的朱权为皇兄所诈,不止尽收兵权,更被调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过活,只好钻研道家黄老之术,以表胸无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后郁郁而终。
朱宸濠为朱权五世孙,如今正值三十六岁盛年。他身高体魁,那挂着玉带的腰肢粗壮如熊罴,在宁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过时,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兽出林般的气势。一双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锐利,眉心长年都皱起,这锋芒毕露的相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祖先,确是颇为相像。
宁王前后都簇拥着大群亲随。其中一名腰带双刀、身材硕厚的男子,左边嘴角一道伤疤横裂到耳垂下,令整张脸向一边歪斜,散发着极凶悍的气息。此人名叫闵廿四,本为江西南方一股剧盗的首领,获宁王招纳为心腹,册封护卫中将军,是最得王爷喜爱的贴身卫士。此刻闵廿四带着同是旧日兄弟的卫兵,拱护在王爷两旁前进——宁王不论去到哪儿都爱摆这样的架势,好提醒自己时刻都在备战。
朱宸濠身后还跟随着一名文士刘养正,是他视为左右心腹的两大智囊军师之一(另一个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实)。
这刘养正四十出头,相貌清奇,散发一股书卷之气,乃是举人出身,家乡不是别处,正是庐陵县,但他长居南昌,被宁王延揽作幕僚已有十年。宁王府招集盗贼以组建护卫亲军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刘养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长书法,甚得朱宸濠的欢心。
「备礼的事情办得如何?」宁王走着时向刘养正询问。
「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下个月就派人送上京师。」刘养正拿着纸扇拱手回答:「可是这次耗费不少,府库颇有点空虚……」
「就派凌十一去填补好了。」宁王淡然说。凌十一是王府护卫的先锋将军,也是山贼出身,甚是剽悍好杀。王府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多皆交由他去办。
自从当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重建被撤裁多时的宁王府亲兵。他为此不断贿赂收买京城的大官,又连年进贡许多奇珍异宝以讨皇帝欢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养兵所费不菲,府库开销极为庞大。为了充实财力,宁王府经常仗着威权霸占地方百姓的田产,一遇反抗即开杀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带民众,一听闻宁王府的亲兵要经过,莫不惊得鸡飞狗跳。
「臣下自当将此事办妥。」刘养正恭谨地说。他并非朝廷官员,本无资格称「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将宁王捧作天子之意。这里是王府深处,并无外人,刘养正才敢如此大胆讨宁王欢心。
宁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侧一个偏厅,这儿环境清幽,两面窗户都对着空阔的花园,宁王经常用作与军师亲信密议之地。
宁王正要叫闵廿四和众卫士等在厅外,刘养正不同意。
「还未知道见的是什么人物,王爷该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细密。」朱宸濠微笑点头。他虽然平日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但甚懂礼贤下士的道理,一向对刘养正十分尊重,常称他「先生」。就连一干盗贼出身的勇士,他同样不嫌他们出身低微,常有嘉赏,甚至不时同桌吃喝。
宁王於是带着全体卫士进了厅内。
依旧一身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厅堂里,一看见忙向王爷行礼。
「王爷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声祝贺。他知道宁王甚为迷信,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宁王接过下人递来的锦织手帕,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臣下说过西安府武林大战之事?」
宁王一听见,眼神顿时一亮,满脸都是兴味。
「传!」李君元向厅侧呼喊。
两名王府护卫,带着一人从侧门进入。
宁王等人见了这名来客,俱是一惊。
只因这人身材,实在是高得太惊人。
波龙术王穿着胸口绣有「太极」标记的「褐蛇」道袍,进来时步履生风——他大腿所受的刀伤其实还没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轻功步法足以掩饰。
他跪在宁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仍然到王爷的胸口高度。宁王一见此人奇貌与不凡气度,已经欣赏地笑了。
波龙术王朝朱宸濠低首叩头。
「在下武当派弟子巫纪洪,愿为犬马,助王爷成就不世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