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5245 字 2个月前

对侯英志来说,这才是他与叶辰渊秘密练剑的最大裨益。

侯英志自从一年前加入武当派后甚为努力,加上有六年多的青城剑术底子,比对其他新入门者进度快得多。但是他自己则不是这样看。

——我不是初入门。我是一个修练了六、七年的剑士。要比,我就得与同样资历的武当弟子去比。

那一辈的弟子,胜过他的当然有很多。有几个出色的甚至已经开始进入「兵鸦道」训练了。

另方面,侯英志的青城武功底子,也并非全然有利。虽说天下武功殊途同归,青城派与武当派的剑路和战法还是大有分别,侯英志要压抑着青城剑法的习惯去学武当派的剑招,有的时候比完全一张白纸的初学者还要困难。

有次「镇龟道」的陈岱秀师兄看见他练剑,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你不如彻底忘记青城剑法,抱着一颗空白的心,从头去学武当剑吧。」陈师兄是看出了,侯英志还有练习青城剑。

但侯英志不愿放弃从前的所得。他深信青城剑法就是他最重大的资本:只有靠着这个优势,他才有望在武当派里加快超越同侪,进身为精英。

他没有忘记,燕小六比自己更快当上「道传弟子」这个耻辱。那个时候他跟小六还是好朋友,对这事只是略有不快;但投身武当之后,他每次回想这事情就越发感到不忿。

——全因为那次姚莲舟接见他,却只问他燕横的事。

侯英志自那天就立誓:我要尽快变成姚掌门无法忽视人物。

他努力试图将青城和武当的剑路融合,深信这是令自己的武艺突破往另一层次的关键,但始终没能成功。

现在与叶辰渊练习,侯英志得以极接近地观察,叶辰渊如何把青城剑法化为己用,这条道路突然就如点亮了一盏明灯,予他极其珍贵的启发和引导。这半年里他的心其实都不在「雌雄龙虎剑」上,反而是在全力发展自己的一套混合两派的剑法。

叶辰渊为了武功更上层楼,找侯英志帮助破译这份剑谱;但结果却是侯英志的得益远比叶辰渊多。

两人交换了位置数次,击剑两百多遍后,侯英志终於也累了,连剑也握不牢。叶辰渊见了就说:「今天到此为止。」

二人放下木剑,一起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这儿可眺视山下道宫的风光,只见武当山大半被白云所盖,又是另一番美丽。

叶辰渊拿来一个布包,内里有几块干饼,还有一小瓶酒。

「喝两口,暖暖身子。」叶辰渊把瓶塞打开,递给侯英志。从前青城派戒律森严,不许喝酒,侯英志也是到了武当山后,初次尝到那帮助练功的「雄胜酒」,花了好一段时日才学会喝。

两人默默坐着分享那酒与干粮,只是瞧着山下风景,没有交谈一句。

「假如你是我儿子,多好。」

叶辰渊忽然说了这样的话。

侯英志心里在震动。他想起自己没有用的爹。想起已经少了见面的好朋友叶天洋。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两人继续沉默。

◇◇◇◇

次天的晚上,殷小妍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纸伞,站在山路旁一棵大树底下等待。

她冷得脸颊都赤红了,樱唇不断呵出雾气。殷小妍已然脱去当年做妓院小婢时那股楚楚可怜的气质,经过这大半年在武当山养尊处优,身子比从前丰腴了,脸庞也更增加了健康的光采,原本被艰苦生活所掩藏的美丽,此际尽情绽放,假如走到街上,必然被看作出身大户的千金小姐。

她这一身白狐裘,是入冬时姚莲舟送的礼物。这等名贵的衣服,小妍从没想过自己也有穿上的一天。

「跟你很合衬。」她第一次穿上时,芸妈这样赞叹。芸妈是武当山脚村落的农妇,姚莲舟特别雇她到山里来照顾小妍的起居。她俩很快便合得来,婢女出身的小妍也绝没有把她当作佣人。

「是吗?」小妍那个时候微笑。她知道老实的芸妈不爱说奉承的话。

殷小妍想不到,自己还可以有什么不幸福的理由。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子所能想像的东西她都得到了。整个武当山上下无人不对她敬重有加。她的男人是活脱脱的人中之龙,除了修练和处理门派事务的日子之外都很关心爱惜她。

从前她的愿望,只是能够离开「盈花馆」,过一种更像人的生活,绝没有想会得到这么多。

可是到了现在,殷小妍还是无法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知道姚莲舟感受得到——否则那一晚他不会这样问她。

——你快乐吗?

殷小妍不敢多想。本来就没有要求更多的资格。当天是自己求姚莲舟带她上山的。

她在路旁等待了好一阵子,正要放弃回去时,却看见山路上方的黑暗里出现了灯光。她一边在颤抖,一边微笑。

侯英志完成了今天的午课后,匆匆吃了顿饭,就一个人上半山去,练习近日所领悟、结合武当与青城的剑法,结果直到入黑才回来。

——武当派讲求弟子自行奋发,故门内的纪律并不森严,每天除了往武场必修早、午二课之外,其余时间可自由修行,不管是独自或找师兄弟共练也行,即使是练习到深夜凌晨也无人干预。

侯英志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练习用的钝剑搁在肩头,从山路的阶梯飞快步下,灯光映出他身体还在散发雾气。

他看见了路旁树下的殷小妍,也就走过去。

「终於等到你啦。」殷小妍笑着说。

侯英志不语,带着她走往树底一个刻着「道不远人」四字的石碑前。他脱下外袍盖住石碑,让殷小妍倚坐在上面,不致弄污衣服。

「掌门不是下山了吗?」

「昨天下来的……今早又回山顶去了。」殷小妍说时无法掩饰脸上的寂寞。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收起雨伞,解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囊,里面用纸包着一块像黄色水晶的麦芽冰糖。

「我今天吃到这个,味道很好,也就留了一块给你。」

侯英志拿过来一把放进嘴里,那甘甜的味道马上充溢舌齿间,稍解了苦练之后的辛劳。

「谢谢。」侯英志含着糖果笑着回答。

两人就这样在树下闲聊起来。他们平日时常都是这样闲扯,话题不着边际,有时侯英志说说自己从前在青城山的趣事;有时是殷小妍回忆「盈花馆」里见过的荒唐情景。

侯英志的爹侯玉田干过走镖,懂得看星星辨别方位。这时侯英志也就照着父亲所教,给殷小妍指出北斗七星的所在。

「真有趣。」殷小妍仰望冬夜繁星,眼神有如小孩。侯英志不禁在旁偷瞧她的样子。

殷小妍既是掌门的女人,武当山所有弟子虽然都十分尊重,但没有一个敢稍稍接近她,甚或多谈一句话,教她感觉像是个寄居武当的外人。唯有跟她年纪相若、又是上武当不久的侯英志,竟然不避嫌跟她说话,令她在武当的日子好过得多了。

这时候殷小妍才发觉:自从十二岁卖身离家后,这些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书荞姑娘和姚莲舟都不能算作「朋友」。现在侯英志是第一个。

——在妓院里的时候,她以为「朋友」在她往后的一生,都将是奢侈的东西。

侯英志最初跟殷小妍打开话匣,纯是心血来潮——当然他也不否认,有少许是因为对姚莲舟不服气。

可是认识下来,殷小妍愈来愈令他想起一个人。

他丢下在青城山的宋梨。

她们的样子和性情其实不是那么相似。经过生活磨练的小妍,个性和说话都比宋梨温婉得多;宋梨则比小妍更有活泼生气。

但两人在侯英志眼中却有个共通处:都拥有一股让人禁不住怜惜的美丽。而这种美丽,你认识她们愈多,就愈是抓着你不放……

「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说着,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两下披回身上。

「谢谢。」殷小妍微笑垂着长长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轻松了。」

侯英志知道她纳闷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个男人的距离,他没再笑了,只是挥挥手。

「你先走。我等一会儿再回去。」

看着殷小妍提灯消失於黑夜里,侯英志吮着已经愈变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剑柄握得更紧。

——我要进步更快。直至再没有人能够无视我的存在。

在夜里与掌门的女人同行终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阵子,预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宫」后,他才开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场旁的宿舍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觉有异。

侯英志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只是经过长期与叶辰渊这等剑豪练习后,他对危险的直觉已被磨得甚为尖锐。

他停下步来不久,樊宗就从后面现身。

樊宗的表情有少许意外:以他「褐蛇」的轻功和隐匿功夫,竟也给这小子察觉了……

「很晚啊。」樊宗笑着说,但那双细目并无笑意。

侯英志向樊师兄行礼。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时甚或哪一天开始被樊宗跟踪。

侯英志与樊宗对视时,眼睛没有半点闪烁。他心中无愧。与殷小妍之间并没有任何苟且失礼之事。跟叶辰渊练剑也并非干犯了什么戒律。那是副掌门的命令啊。至於隐瞒得到青城派剑谱,那是叶辰渊的责任,跟他没有关系。

「是的。我才刚在山腰练剑回来。」侯英志说。他一身都在散发热气和汗味,已是证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没有看错你。」樊宗仍在笑。

却忽然动起来。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间的飞剑,当作短剑击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对樊宗那惊人的步法速度,已然来不及拔剑,把钝剑连着鞘举起,及时格着这一刺。剑势既起,他身子即如行云流水,顺势就把鞘尾反击扫向樊宗的颈项!

樊宗回剑挡着,同时竟能灵巧地把飞剑转为反握,手与剑成钩状制住那剑鞘,令其动弹不得。

侯英志却也反应过人,一感受到剑鞘被制,立时就将钝剑拉出鞘,步法斜走,侧身将剑刺往樊宗肋骨,正是「武当行剑」!

——但其中也夹杂了青城派「风火剑」的发劲之法。

这刺剑的势道非常猛烈,樊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横移闪避,同时另一只左手却朝侯英志扬起!

侯英志剑势已出,来不及回剑去格,只有举起左臂护在胸前。

樊宗掷出的飞行物迅速射来,侯英志左手一挥用掌拨中,那物弹开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灯笼早丢到一边,在地上燃烧着,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树枝。

——假如换作是飞剑,侯英志这赤手拨打还是要受伤。

侯英志再一次令樊宗意外。那拦截暗器的准绳和速度,即使在武当山上也不多。

「你进步不少啊。」樊宗轻松地把飞剑还入剑鞘,同时把侯英志的剑鞘抛回给他。

侯英志接过,还剑入鞘后低首拱拳:「感谢师兄教导。」

他在夜里的脸色却铁青着。他看得出,樊宗不是友善试招那般简单。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抚摸着肿起的左掌,心里狐疑。

——是因为我跟叶辰渊秘密锻链吗?……

「快回去休息。」樊宗说:「明天早课别冲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礼,就摸着黑沿山路下去了。

樊宗久经训练的眼睛能在夜间视物,一直盯着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这可不是一般的进步……一定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跟「那个人」有关系?

樊宗决心一定不负掌门所托,将这事情查个明白。

他摸着飞剑的柄子,回想起当初进身「首蛇道」最高精锐「褐蛇」时立过的誓言。

——任何危害武当者,必杀无赦。

这是身为武当派刺客的唯一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