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7214 字 3个月前

盯着来势汹涌的九人,锡晓岩把长刀举起,好像担在肩上,姿态架式毫无特别,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树一样。

他嘴角展露出异样的微笑。

——掌门,现在我明白你当天独往关中的心情了。太快乐啦。

在他身后,霍瑶花感受到锡晓岩的肩背散发出一股涨溢的气,令人错觉他整个身体彷佛忽然变高了。

本来她也在暗暗戒备以防万一,右手五指已经按在锦盒上,准备随时穿透盒子,握住内里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胜龙举起藤牌保护上、中二路,盾后的腰刀同时暗自蓄势,将要砍击敌人的膝腿。李胜龙出身於岳州地堂门,这「斩马刀牌」得意技最长於低势下路攻击。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数,本来就较难防备,加上这刀出手时有藤牌遮掩,令对手延冲看见刀势,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击的最大弱点,是自己上方的头颈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个又大又厚实的藤牌作盾,则全无这种忧虑。

——名捕李胜龙经常用砍腿刀招,另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这招较少致命,却一刀足以破坏对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轻松活捉贼人。

范禹看见李胜龙这个稳重无隙的架式,就加快欲从他右侧冲过去,借李胜龙的藤盾开出了一条路,让他可以杀到霍瑶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见了闪电。也听见了雷鸣。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这雷电的声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没能看清发生什么事,只知道随着一记巨响,有东西从他左侧猛袭而来,范禹别说以双尖刀去迎架,连闪躲都来不及!

沉重的撞击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飞撞之势未止,仍继续压向他,把他碰得横倒下去!

范禹狼狈倒地,顺势翻滚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脑门上方缠一圈,以防有敌人乘机攻来,然后才定神去看那撞击而来的是什么:

是李胜龙,手里提着的藤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胜龙这一摔,头脸撞在范禹肩骨上,着地后头脑欲裂,眼睛连方位都分辨不了。这位大捕头毕竟经验丰富,知道瞬间陷入了生死危机,自然就把保命的藤牌再次举起,护住自己头面。

另一次闪电与轰雷。这次的光芒却是逆向上闪。

藤牌被一股强猛的力量击得飞出丈外,李胜龙左臂抵不住那冲击,肘关节当堂脱臼!

李胜龙虽伤一臂,其实右手腰刀仍在;但敌人这刚猛无俦的刀招实在太过震撼,那本应刀枪不入、能抵挡一切的坚韧藤牌,竟如此不堪一击,顿时心神大乱呆在当场。

「李捕头!」在他身后的范禹急呼,正欲举刀来救,却从后看见李胜龙头上冠帽炸裂,射出一丛鲜血!

李胜龙倒下来后,锡晓岩的身影蓦然就出现在范禹眼前。那条异臂斜挽着沾血的长刀,姿态静极,就像没有出过招一样。

——可见刚才那凌厉的猛斩,对他而言举重若轻。

范禹无法置信,今夜局面竟会变成这样。楚狼刀派自从出了霍瑶花这弑师逆徒后声名大损,一众门人数年来无不加紧锻链,以期报此大仇,清洗门派污名;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却竟碰上这么一面可怕的墙壁。

——这种高手断不会凭空冒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那魔女如何交结得到他?……

「你……阁下到底……」范禹伸出手掌,欲向锡晓岩示意暂停,想先问明对方底细。

但锡晓岩一杀人,全身血脉已然沸腾。他大大向前跨步,越过李胜龙的屍体。

范禹料不到对方全不搭理,后退一步抡起铁环砍刀,与左右两名同门后辈成一阵线,迎接锡晓岩的来临。其他五名武林同道则被震在当场,远远留在后头不敢上前。

不管多少人,在锡晓岩眼中,都一样。

他步履突然加速,右手举刀,乘着踏步转腰之势,「阳极刀」再次横斩而出!

锡晓岩这招配合长臂的「阳极刀」,可怕之处有二:一是手臂比正常多了一个关节,发劲又再加乘一层,产生出异乎寻常的霸道力量;二是那诡奇的攻击距离,一般有经验的武者在判断敌我相距时,会测算对方的身高及所站位置,可是锡晓岩本来身材不高,独独一条右臂奇长,极容易令对手产生距离的错觉而误判。

此刻站在最左面那个楚狼派刀手,正正因为锡晓岩发招时所站之处仍远,以为退步后仰就能闪过,怎料「阳极刀」卷起罡风斩来,刀尖前头两寸就切进了他胸膛,登时横向划出一条惨烈至极的血口!

「阳极刀」劲力迅猛,竟然未被这刀手的肉体所阻,刀刃仍继续朝站在中间的范禹斩去!

范禹垂直双尖砍刀,左手按在刀盘护手处加力,两腿沉下马步,硬抗这「阳极刀」的余势!

激烈相击下,范禹砍刀上那铁环,发出尖锐的震音。

「阳极刀」实在太强,将砍刀的刀背硬生生压在范禹肩颈锁骨之间,范禹只感痛入肺腑,但确实用身体将这刀招接下来了!

乘着范禹这难得争来的空隙,站在右边未受创的另一名楚狼派刀手,果断地朝锡晓岩冲过去!

——对方这长程刀招太厉害了,只有抢入近身才有胜望!

这名刀手将单刀收入怀中,左手紧按着刀背,刀尖对准锡晓岩胸腹之间,全身冲进去要把刀搠入!

可是当他冲近之时,双眼却正好与锡晓岩相对。

他刹那间看见:锡晓岩的眼神,从刚烈如火变为静如止水。

然后他感到手上按压刺出的刀锋只出到半途,就遇上一股力量牵带,突然失控歪向一旁地上。

刀手受这一记带引,脚步无法收住,身体仍然冲向锡晓岩。

锡晓岩以左手「太极」柔掌化劲将刀带去后,腰身复又从吞转吐,猛地呼气发劲,斜前一记贴身顶肘,撞入那刀手的胸口!

这一肘加上刀手本身前奔的冲力,沉雄犹如铁锥,刀手胸骨连同几根肋骨一气断裂,整个人仰天吐血向后飞去!

被两柄刀压住锁骨的范禹,本想趁机脱开,却发觉对方的长刀仍然没有放松力劲——锡晓岩左边以「太极」吞吐化劲发劲的同时,右臂却保持着刚猛压制之力,这左右一心二用,比他兄长的「两仪劫拳」又更上了一层楼!

范禹双足像给钉死在原地,无处可逃之际,锡晓岩又来了。

锡晓岩左手在胸前如抱球一转,原本屈曲成肘击的手臂刹那舒展抖弹而出,拳臂如一股波浪,朝范禹面门涌至!

——这手柔拳发劲的「崩捶」,与他哥哥的「鞭拳」异曲同工,相异者在於「鞭拳」乃从旁横挥而至,「崩捶」却是中央直线冲来。

「崩捶」一击之下,范禹鼻梁骨折,耳孔和眼眶都冒出血来,因为脑袋激烈后仰,登时昏迷,整个人在锡晓岩刀下软倒!

最先胸口中了横斩一刀那名楚狼派刀手,则在这时方才倒地。这刀深可见骨,他抱着血如泉涌的心胸,不住在惨叫打滚。

余下那十几人被这兔起鹊落的交手吓得发呆。其中一个欲取悬赏的武人,就连手中短戟都脱手摔落地上。

站在锡晓岩后面的霍瑶花,也是同样惊讶。

她已经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贼霍瑶花,这些日子吸收了波龙术王所授的武当技艺,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如要独战范禹这群人,其实也有绝对的自信。

可是要像锡晓岩这般闪电连败三个楚狼派的刀客——当中还包括了派内公认的看门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两……想不到……

霍瑶花甚至不敢确定:波龙术王巫纪洪若与此人对决,谁胜谁负?

这时一名差役举起颤抖的灯笼,看清了锡晓岩的衣着和样貌,双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这个差役下午也曾到过东头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惧地不断重复着一个字,无法完成整个句子。

在这飘溢着血腥气味的暗街里,听着这个字,众人顿时毛骨悚然。

不知是谁最先「哇」的一声惊叫,十几人马上奔逃四散,就连地上的死伤者也弃之不顾。

差役丢下的灯笼在地上焚烧,映得锡晓岩沾着血花的脸更为野性。

他拖着长刀,回头去看霍瑶花。

霍瑶花依然牵着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视着杀气未消的锡晓岩,眼神十分激动。

早春的深夜寒气仍浓,但霍瑶花却感觉身体内里一阵灼热。她手臂不自觉把收藏大刀的锦盒抱得更紧。

她的心彷佛被锡晓岩的刀燃着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气魄,明亮如太阳。

——同样是强,波龙术王阴沉的气质,跟锡晓岩犹如天地之别。

锡晓岩看见她这眼神,误以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战所惊吓。他的脸容立时柔和下来,马上取下背后的刀鞘,将长刀收起。

「没事了。」锡晓岩一边背起刀一边说。他语气放轻着,只因仍以为霍瑶花是个寻常的风尘女子。

——锡晓岩入世未深,武功却又极高,因此浑然不知像范禹、李胜龙这等武人,在江湖里已非泛泛之辈,更不会想到假若他们真是盗贼,能够引得他们下手的霍瑶花,也必然绝不简单。

霍瑶花有股激烈的冲动,想马上现出大锯刀来,跟眼前这个男人痛快比试一回。

「你还在害怕吗?」锡晓岩又再关切地问。「那些家伙大概不敢回来了……可我还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儿去?」

霍瑶花听了这句话,那本来正欲发劲取刀的手掌立时垂下来。她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方丝巾,递向锡晓岩。

锡晓岩不明所以,看见这女子仍在盯着自己的脸,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脸颊上沾满了飞溅的血花。

「不必。」锡晓岩伸手以粗布衣袖将血渍用力抹去。被那双美丽的眼睛瞧着,他感到有点不自然,重新将斗篷的头罩拉起来,轻轻说:「走吧。」

霍瑶花想了想,就拉着马儿沿街而行。战斗过后,锡晓岩又再对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惭,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后跟随她走在身旁。

后头那个楚狼派刀手还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随着二人走远声音渐渐变小了,静街上只余下马儿踱步的蹄音。

霍瑶花偷瞄身旁的锡晓岩。锡晓岩虽用斗篷遮脸,但那挺着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厅堂里一样,那气质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牵挂的荆裂。

虽然只是个短暂的替身,但锡晓岩陪伴在侧,仍教霍瑶花心潮荡漾。

她回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跟男人并肩漫步呢?……

如此单纯的事,对今天的女魔头霍瑶花来说,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这些年的挣扎与战斗,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同时霍瑶花那高挑的身材,还有随风吹送来的女体幽香,同样教锡晓岩忆起虎玲兰。

他违反了掌门戒命私自出走,又经历了这许多磨炼,一心就是要跟虎玲兰再见面,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见到她之后该怎么办?

——她既然跟着荆裂,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敌吧?那次我也确实曾经几乎斩死她……荆裂我是杀定的了。之后她又会怎么看我?……

锡晓岩不知道要怎么做。即使虎玲兰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还是很单纯的想见她。

在这黑夜里,他们两人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同时怀想着另一个人,并且心里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为这哀愁,他们忽然都不想再跟对方并肩走下去了。

恰在这时前头现出灯光来。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门外挂着灯笼。

霍瑶花不说话,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这儿吗?」锡晓岩心里松了一口气:「那我就送到这儿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霍瑶花并没真的在这客店下榻。她不过想找个跟他分手的借口而已。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去,她也就牵着马儿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个「鬼刀陈」。

锡晓岩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里。

霍瑶花知道,自己从前也曾经跟他很相像。

◇◇◇◇

锡晓岩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后一次跟韦祥贵说话。

三天之后他乘马车到达沙头市,接风的百里帮并没有带他去谈判决斗的地方,而是带了他去停屍的义庄。

在那儿,锡晓岩看见一具满身血污的屍身。脸骨都被打得变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们惊恐地告知锡晓岩。

所谓「西寮」是荆州府南部一带对西面流窜而来的流氓势力之称呼。他们来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卫,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来,散落於多个县城,各自结成帮派,并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但因为是外来人,行事凶悍横蛮,全不讲道上的规矩。其中又有许多来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蛮夷子,本地的帮会也都忌惮他们三分。

沙头市的西寮人在镇里自立了一个虎潭帮,虽然不过数十人,但因好斗而不畏死,其他帮派也都避之则吉。沙头百里帮这次雇「鬼刀陈」来,本不关这虎潭帮的事,而是要摆平另外两个帮会间的纷争;不巧韦祥贵到来谈好报酬之后,一时高兴又到镇里一家娼馆玩乐,正遇上虎潭帮一名头目,二人因争夺一个年轻妓女吵起来,虎潭帮人二话不说,也不问韦祥贵是谁就围起来殴打,当场将他活活打死,丢弃在旁边市集的烂菜堆里……

锡晓岩静静瞧着韦祥贵的屍身,一直动也不动。他身边的百里帮众全都不敢走开,也不敢说话。

他一直盯着韦祥贵被打得凄惨不已的脸。

这是他平生第一个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来,拿起祭奠用的馒头,一口气啃掉三个,又把祭酒喝个清光。

「带我去。」锡晓岩平静地说,同时将背上的长刀解下来。

在烛火掩映下,百里帮众看见「鬼刀陈」的背项,彷佛散出一层像雾的气息。

本来就阴森的义庄,更感寒气逼人。

「我……我们……」百里帮的人怯懦地说:「连兵刃也没带……让我们先……」

「不必。」锡晓岩的声音也同样冷酷得不像人:「你们带路就行。我一个人进去。」

◇◇◇◇

虎潭帮的老巢在沙头市西部文德里内,本来只是座破落空置的旧粮仓,他们流徙而来后强占它作为聚居地,还改了个威风的名字叫「西义堂」。

百里帮众带着锡晓岩,才走到文德里外头,却见上方的黑夜映着跃动的红光,一眼就看出里巷里燃烧着猛烈的火焰。

锡晓岩未等众人指路,右手长臂就将长刀拔出鞘,踏着沉重刚猛的步伐奔入巷里,刀尖刮过墙壁,划出星火。

他的眼神与脸容,盛载着满溢得快要爆发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有一座已经焚烧得屋顶也快塌下的「西义堂」,还有堂前街巷几具横七竖八的屍体。

这些屍体身上,全都有惨烈惊人的刀口。

一个身影站在火场外,仰头瞧着那激烈舞动的火焰,神态就如孩子欣赏节庆的烟火。

此人肩上搁着一柄刃身宽阔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带有锯齿,柄首垂着一大绺人发,以血染成暗红。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满都是鲜血。

锡晓岩看见火光前透现的那个婀娜身影,一时呆住了,本来充盈的杀意消散无踪。

那人把脸转过来,一双妩媚眼睛瞧着锡晓岩。

——他当然仍记得这双眼睛。

这次霍瑶花已经没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艳的脸庞来。

「这是还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着轻轻的说。

这一刻锡晓岩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只是无语看着霍瑶花这担着大刀的美丽姿态。只因她跟那个他苦苦追寻的女人实在太相像了。

霍瑶花借着熊熊火光,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嫣然一笑。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