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童静只是原位轻抖一下尖刃,剑招并未真的发出,延缓了微微半拍子后才突然跨步矮身,「迅蜂剑」反削沈丰仍浮在空中的小腿!
——这虚势欺敌之法不是别的,正是飞虹先生苦心传授她的「半手一心」!
沈丰想不到童静剑技竟有如此精微变化,要懊悔太冒进已然来不及,只能在空中勉力收缩双腿,希望减少中剑受伤的深度。
刹那间童静却感觉身后有激风卷至,她急忙以左手上的纸伞向后一引,前头的削剑却仍未停息!
——童静所学的崆峒派「十五练手剑」,虽只是单剑法,但其中已经暗藏有左手剑指的密诀,即是崆峒派左右双兵一心二用、互不干犯的基础。
一物迅速缠上了纸伞,紧紧拉扯!
童静虽然能做到左右手分开出招,但毕竟体力不够强,左手雨伞被这猛力拉引,影响了右手出剑的动作,那削剑略一偏斜,只轻轻割破沈丰的裤管!
沈丰惊魂未定,仍然全力收缩往旁翻滚闪躲,再也顾不得难看,用肩背着地打了个滚。
童静左手抵不住那拉力,只好放开伞柄,纸伞被异物收卷飞去。原来那是沈丰的师弟,以一根铁爪飞索救了师兄。
这时街道两旁群豪也擎起刀枪围袭而至。尤其阮韶雄的弟子,眼见师尊被个小女孩一招刺伤,实是奇耻大辱,个个红了眼率先冲杀过来!
经历庐陵恶战的童静却是气定神闲,知道被围攻的要诀是尽量移动变换位置,「迅蜂剑」随身形步法展动,抢先冲向两个阮氏无极门人,又是「半手一心」佯左打右,一人猝不及防,就被青城派「风火剑」的「破泽」削中大腿仆倒!
另一人发现童静攻向自己的是虚招,正要抢击,但那娇小的白色身影已像鱼般游去。
震鸣的剑尖顺着童静腰步发劲直刺,另一名阮氏门人肩头中招,单刀堕地。
只见童静身剑合一,在众敌之间穿梭出剑极为矫捷,剑技比在清莲寺时大有进境。得到了那场生死苦斗的可贵经验,再经过大半年定下来潜心修练,童静的剑法已然成形,渐渐显露出令练飞虹也为之吸引的武学天份。
——甚至连那偷学得来的「追形截脉」,她也开始能够做到应手而出的地步,只是准绳时机上她还没有很大信心,出剑常常不自觉保留三分,截击的威力跟正宗「武当形剑」仍有一段距离。
在场的都是武人,不似江湖黑道或军人般习於围攻,只是冲上来各有各打;有的小门派人物只不过来凑凑热闹,更无心与这厉害的小妖女交手,只在后面虚晃兵刃不愿上前。结果二十余人围打一个女孩,竟是阵形松散,童静仗着身形娇小灵巧,在敌阵中游走出剑,众人都摸不着她动向。
又一人惨叫跌去长枪,捂着血淋淋的左掌狼狈飞退。其他人更是心慌,只要听到那「迅蜂剑」的鸣音稍为接近,就已被唬得停步舞刀招架,无人敢再抢近童静七尺之内。
童静揉合三大派而又自成一格的剑技,出手精巧莫测,那幼细剑尖有如准确无比的蜂刺,倏隐倏现,一个个大汉为之震慑。
童静收剑稍息,剑刃鸣音骤止。她斜挽着那尖锋细如锐针却令众多汉子胆寒的「迅蜂剑」,浑身散发着一股逼人英气。好些武人这时竟不敢直视她,已浑忘今天乃是助官府来「剿贼」。
这时童静感到左侧一团气息迫近来,瞥见正是全身衣衫滚得湿透的沈丰。他擅长鹰爪功的步法,奔在积水的地上只发出极细微声音,已欺近到童静侧面,铁爪直取她头颈!
——然而童静连前武当「褐蛇」波龙术王也对敌过,这等轻功怎不察觉?
沈丰适才知道这小妖女的虚击花招甚厉害,於是这次加快主动出招。他的巨禽门武功,下盘是轻快灵活的鹰爪腾步,出手则是刚劲沉重的鹤拳,这招铁爪夹带劈掌击出,把潮湿凝重的空气也撕破!
然而此人跟童静日夕练习的对手,实在差太远了。
「你的剑,不用招架。」飞虹先生经常这样对她说。「尽用你最大的长处吧。」
经过这些日子的修练,童静深知自己目前最强之处何在:灵巧的身体控制,还有对时机的准确掌握。
她冷静看着沈丰这爪扫来,就等对方出招已到了无法收回的界限,方才低头矮身闪躲,顺势发剑,那颤鸣的「迅蜂剑」化作白虹,直取沈丰暴露的腋窝虚位!
童静此剑自然不经思考击出,劲贯剑尖。这道经过寒石子细心淬磨的刃锋,即将贯入沈丰的胸肺——
另一柄剑从旁削来,架住了童静的刺击,碰上震动中的「迅蜂剑」,发出极尖的锐响,两剑各自弹开!
沈丰还以为自己胸口已然中剑,颓然倒跌,下一刻才知道平安无事。
童静收剑一看,横里杀出阻截的,又是那个庞天顺。
两次被这个湘龙派剑士看穿自己的剑招,童静心中略有不快,但又隐隐有种「终於遇到个像样的对手」的快意。
庞天顺救了沈丰,却未再出剑追击,只将长穗古剑收在臂后,不摆架式轻松地瞧着童静。先前他不加入战团,就是不愿倚多围攻,此刻也先让童静收剑定下神来,以示要与她单挑。
「你们都先退开。」庞天顺说时视线不离童静。
在他身后的阮韶雄正按着右臂止血,被这后生小辈指挥,心里本甚不忿,但这一战他与弟子都失利受伤,再逞强只有更难看,只好叹息点头,示意弟子退后。
沈丰表面毫发无伤,但自知比阮韶雄败得更惨——阮韶雄顶多只是废掉右手,他则几乎一剑丧命。他与两个师弟俱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
庞天顺刚才从旁观看出来,眼前这名少女的剑法虽未精纯,但其中细微处却显露出非常惊人的才能,忍不住问:「姑娘师承何派?」
在童静眼中,这个表情懒散的男子,算是敌阵中最礼貌的一个。她想了想就微笑回答:「四川,青城剑派。」
众人早就听闻,这「破门六剑」里有人号称是青城派弟子。天下皆知青城派早在前年末就被武当派所灭,因此认定这干人只是假冒僭用青城名号,以壮威势。
可是经过这番交手,众人想法有些动摇了。
庞天顺听了只扬一扬眉,既没惊讶也未失笑,把长剑转回正握斜垂向地,淡淡说:「那么庞某领教了。」
庞天顺那斜垂的长剑,形貌甚是古雅,刃背根处蚀刻着图纹,甚是罕见。
童静面对庞天顺,眼目里再无怒意,略点了点头,举剑摆起架式。
她为了那声讨状上一句「奸淫不伦」,盛怒之下乘夜兼程赶来临江赴会,本来是要狠狠教训这群人,但不知何解独是这个庞天顺却怎么看也讨厌不下去。童静这些年眼界开阔不少,刚才庞天顺一出手救阮韶雄,她已辨出这剑客跟阮、沈二人绝非同一级数。此刻童静终於跟他对上,脸容不单毫不紧张,反倒现出兴奋的神色。
与强手比试的强烈慾望,是成为高手的必要条件,庞天顺也懂得这个道理。当他察觉童静那表情的微妙变化时,心里不禁笑了。
——有前途。
一瞬间,庞天顺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眼神无比贯注。
他口鼻深沉吐出一口气,手里剑突然便活起来!
有说这湘龙派剑法来历甚古,在宋朝时实与西岳华山的道门武艺源出一脉,后来南传与湘地的武术合流,技法上已大大相异,但仍保存了华山「以气御剑」的要诀。
庞天顺沉身扬剑,剑刃挟带一股气势,往前袭击童静中门!
童静直觉这气劲贯彻的剑招,以自己功力绝对硬碰不得,向横展步避其锋锐,以「迅蜂剑」急指向庞天顺伸长的臂肘!
庞天顺早就看出这「截脉」是童静的得意技,他却不闪不避,长剑仍旧直进,取袭童静的左肩,那刺剑竟突然再加速!
——这种一剑之中借助悠长气息,能够半途二度加劲的秘诀,正是湘龙剑派的绝技!
童静的「截脉」被这突变的剑速打乱,她刹那间判断对方的剑将比自己的截击更快到达,马上决断地回剑抵挡!
看见童静的判断与应变,庞天顺嘴角扬起来。
两剑交碰之下,庞天顺的湘龙剑立时展现出气劲沉雄的优势,轻巧的「迅蜂剑」虽能及时将那刺剑格偏,但自身却更大大反荡开去!
这般硬挡正是童静的梦魇,中门大开之余,娇小的身躯也因受力而失势。她连踏数步斜退,只求重整架势。
但庞天顺绝不放过这时机,长剑吞吐间又抢向童静,剑尖於三尺余距离之下逼指她面门,童静面对这威胁,只得继续乘势退步。
湘龙派武功最讲究气力悠长,庞天顺一直前进,继续逼迫童静,剑刃却仍隐而不发,只是在一个最危险的距离遥指她,令童静没有反击的时机。
童静就如被庞天顺那无形剑势推动,半步不敢停留,只能继续退却。要是此时群豪中任何一人从后阻截,她都将陷於险境。
——可恶……这不是办法……
童静咬着下唇,心里变得焦急。对方不发招,她的「追形截脉」用不上;连退之下缓不过一丝空隙来,也无法使出「半手一心」的诱敌虚击。庞天顺占着半步先机,就把她两大剑技都封锁了。
同时庞天顺心里正笑着对童静说:你现在看清了自己的弱点没有?
——他刻意用这战术压制童静,就是要让她体会:自己的剑太狭隘了。一旦被看穿了得意的招式,就再没戏唱。
童静心里虽然明白,但那天生不服输的倔强气质,也在此时爆发。
童静突然左足后踏煞止,足上的反推之力往上传达到腰脊,再往肩背,一气带动右手剑猛疾向前刺出,不是别的,正是青城派入门剑招「星追月」!
——抛弃所有擅长的技巧,就以青城正宗快剑去斗对手!
庞天顺脸容丝毫不动,本来留中不发的长剑发劲鼓动,剑身如浪向右方崩出去!
「迅蜂剑」刃尖如箭射向庞天顺右目,可就在距离不足半尺时,庞天顺的长剑刃脊猛砸而来!
童静这「星追月」本来就出得有点仓猝,手上劲力未够贯彻,抵不了这从旁击打,紫色剑柄瞬间脱手,「迅蜂剑」旋飞落在积水的地上!
童静脸上血色尽失。
庞天顺却未乘势下杀手,只是收剑退了两步,并足而立,冷冷地俯视着两手空空的童静。
「青城派剑法?不过如此。」
庞天顺这句话,本来不过要挫挫童静的锐气,让她接受失败,但却像根针刺进了她的心坎。
「你……你……」童静的脸又再红起来。
「有说错么?」在旁的沈丰本来一直神色败丧,此际庞天顺替己方挽回败局,也就忍不住要讨点颜面:「青城剑派,还不是给人家灭了吗?」
童静手中无剑,本来状甚颓丧,但一听这句话,从心里就涌起一股气息来。
「青城派有天一定会复兴的。」
「就凭你?」沈丰落力讥嘲。
但童静不为所动。她明澄的眼睛瞧着庞天顺等人,严肃地说:
「你们怎样取笑我都可以。但是不许取笑他的志愿。他一定做得到的。」
她的眼瞳里闪耀着信心的光芒。
庞天顺看着童静这表情,一时呆住了,心里在想:她口中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有人……来了!」
其中一个站得最近街道入口的阮氏弟子,这时忽然高叫。
他们刚才都把注意力投在童静身上,浑没发觉街道另一头正有马蹄声急激接近。
一匹马踏过街上水洼,溅起激烈的水花,狂奔进街来,可见骑者的凌厉身手。
马鞍上的人身穿蓑衣头顶竹笠,背着长长的包裹,此时竟将两足脱离了马蹬,却仍骑得极稳。
就在那马儿奔到街中央的瞬间,骑士以手撑着马项,全身从左侧离了马鞍,顺着奔势飞纵下马,双腿一着地又乘力道再向前急跑了六、七步,快如闪电般一口气进入群豪包围圈内,稳站在童静背后,那高速中顺势跃跑继而静止的动作,顺畅如水上行舟。
没了骑者的马儿仍向街道右侧冲前一段才慢住停下来,几个包围的武人险被撞倒,都慌忙跳过闪躲。
童静看着那骑士,露出异常灿烂的笑容。
——只有面对同伴时才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