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些早该出来接受赏赐的人,却仍然窝在前头那座雄伟的「真仙殿」里不出来。
——搞什么鬼?
程扬心中在咒骂。堂堂一个奉有圣命的宣旨太监,竟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程扬得到这个差事,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钱宁大人处买来的。但凡太监受皇命出外办事都是优差,沿途所到之处,地方官全都不敢待慢,好酒好菜招呼之余,送礼也自然少不了;到得目的地,接旨的不管是官是民,也例行要贿赂打赏他这位宣旨的公公,否则他回京覆命说几句坏话,随时教接旨者头颅不保。
程扬得知自己这次要前赴当今武林泰山北斗武当派时,心里早有期待;到得武当山来,看见那豪华气派的殿宇,心里就更想:这个红包定然小不了!
但别说是贿金了。直到这一刻,武当派的人就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然而程扬半声也不敢发作,仍是忍耐着站在原地。
只因在这广场两旁,站着数十名身穿玄黑或墨绿制服的武当弟子,许多身带刀剑兵刃,一双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姿态有如一群野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下跪?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带着什么到来吗?
——简直就像山里一群未受王化的蛮子……
程扬在宫中已二十余年,什么王公将相没见识过?一眼就看得出谁得罪不起。而眼前这群布衣武夫,却给他同样危险的直觉,因此还是耐心静静地等待下去。
终於那「真仙殿」大门打开来,出现一条人影,拾级从崇台的石阶步下。
程扬松了口气,再仔细看去,见到正是刚才负责通传的那个满头雄狮般鬈发、身材圆壮的武当弟子。
穿着「镇龟道」墨绿武服的桂丹雷一步一步走向程扬,神色沉重,皱得脸上那行咒文刺青也都扭曲了。
桂丹雷到了程扬面前,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请回吧。」
程扬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你……再说一次……」
桂丹雷再次说:「姚掌门感谢皇上隆恩,但这名位我武当派不能要。请公公带回去。」
「你你你……」程扬的嘴唇在颤抖:「你们不是听不明白,这是当今圣上的旨令吧?」
「我派师星昊副掌门,去年就曾上京面圣,讲述过我武当派不求世俗名位的立场。他相信皇上会明白的。」
程扬就如突然无法思考。这事情实在出乎他常识之外。他一边跌步后退,一边喃喃地说:「疯子……疯子……」接着一个失足跄踉,手上的木盒脱手跌破,内里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摔出来,在石板地上碰得响亮,鸣音在沉静的「遇真宫」广场上回荡不止。
◇◇◇◇
「真仙殿」的巨大神像之下,武当派当今最顶尖三人围成品字,盘膝坐在木板道场里,中间放着一张纸。
姚莲舟仍像平日静坐一般脸容宁谧,垂眼看着那张「乱匪破门六剑」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
他心里顿时回忆起那几个教他印象深刻的敌人:那个跟他一样,执念追求最强的「武当猎人」荆裂;见过他使「武当形剑」一次就偷学到「追形截脉」的少女童静;还有在「盈花馆」的房间里,重要关头却没有向他下手的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
——你们果然走得这么远……甚至连朝廷都得罪了。我那天没有看错。
姚莲舟想着这群心腹大敌时,嘴角却不自禁露出微笑来。
另一边的叶辰渊也在看着这名单。其中最令他注目的是「青城剑派」四个字。那天他剿灭青城派,确知有个年少的「道传弟子」被「武当猎人」救了。他还以为这小子经此大劫,只会从此埋剑隐居,后来才听姚掌门说他仍然矢志向武当复仇。叶辰渊对燕横无甚印象,但心里一直想着此人。
——何自圣毕竟仍有一个有出色的弟子吗?……小子,快点变得更强,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师星昊则把双拳拢在衣袖里,蒙着脸巾的嘴巴不发一言,但显然是在想着朝廷的事情。
去年姚掌门在西安被围攻后,师星昊早已分析过,武当派必然受到锦衣卫的监视,西安之事也定有权势之士在背后搞局。如今皇帝开始发「御武令」管起武林来,对他并不意外。
「师叔。」私下只有他们两、三人时,姚莲舟仍然会以昔日辈份称呼师、叶两人。尤其是在问他们意见的时候:「我这么决定,是不是错了?」
「假如是武当以外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大错特错。」师星昊说:「受皇帝封衔,也不是什么要事。上次他也御准我们管有『遇真宫』,又赏赐了财帛,再多一个虚衔并没有什么。」
他指一指面前的名单,继续以那带有奇特风声的语音说:「然而掌门竟为了这干死敌而得罪当今皇上,外人看了必定笑你是傻瓜。」
「掌门是不愿毁弃当着天下武林立下的那五年之约吗?」叶辰渊问。
「这个多少有一点。」姚莲舟承认:「不过要是我认为有必要,下一刻就随时撕破那约定,派出全体『兵鸦道』去追杀他们,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他瞧一瞧二人,又说:「重要的是,那必须是我自己的意志。武当派的武力要怎么用,天下间无人可以指挥。否则我们就不过成为他人豢养的门犬而已。」
「不为利诱,不受威逼,自求道於天地间。」叶辰渊不禁念起武当戒律来。
姚莲舟看着师星昊:「当年师叔反对商师兄接任掌门,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师星昊想起那人那事,不愿多提,只是露出脸巾的目光满有深意地瞧着姚莲舟,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叶辰渊又说:「其实掌门大可以照样答应朝廷。擒杀这『破门六剑』的事,做做样子就行。」
姚莲舟神情肃穆地回答:「即使最后我们连一只手指头也没有抬过,在答应那一刻就已经等於被降伏了。师父生前曾经教过我:不管什么时候对着任何人,都不要说谎。你对一个人说谎,就是输了给他,因为你在他面前当不了真正的自己。这绝不是武当派的作风。」
叶辰渊满意地微笑。这答案早就预料了。他自己也没有忘记公孙清这个教诲。
姚莲舟用手掌撑地,身体彷佛轻如纸紮般升起,双腿一屈一伸就瞬间站起来,挺立在玄武神像面前。
「当天你们反对商师兄,就是认为他会引导武当派走向追求世俗权欲的道路,毁掉了我们。」
姚莲舟仰首瞧着神像上三丰祖师的鎏金脸孔。
「可是很可笑:今天带领武当走向毁灭的人,也许会是我。」
◇◇◇◇
武当派谢绝了皇帝赐封的七天之后,如常有负责杂务的伤残弟子,送饭往「遇真宫」后面凤凰山的洞穴禁地。
今天负责的正是独眼跛足、一只手也伤残的姜宁二。这是他常干的工作——不过这个「时常」,一个月里也不过三、四天。这是师星昊的安排,不让个别弟子太频繁接触那囚徒。
姜宁二提着盒子走进山洞,在牢房铁枝前面打开来,内里饭菜颇是丰富,更有一条鸡腿,姜宁二将之逐一捧出。
姜宁二知道自己每次进出这山洞,随时都可能被樊宗等「首蛇道」弟子暗中监视。所以他由始至终没有跟囚禁在内里的「商师兄」说半句话,把东西都放下之后就连一句「慢用」也不说,收拾好昨天的吃完的食器就离去。
「商师兄」在铁枝后一直面壁而坐,直到姜宁二已离开良久,他才收起功法,像一头走兽般手足并用爬向前面,用手抓起饭菜塞进嘴巴。
正在吃那条鸡腿时,「商师兄」突然停下来。
曾经苦练「太极」的他,全身触觉都极度敏锐。即连嘴巴舌头也不例外。
他察觉:那鸡腿的骨头,比往常格外松动地离开腿肉。似乎有人曾将这根骨头小心地取拔出来,之后又在原位插回去。
他只顿了一顿,然后又狼吞虎咽,直至将鸡腿都啃光。
他拿着那根骨头不放,在牢房的黑暗角落里缓缓用指头抚摸它。
果然,他摸出来了。骨上有人工雕刻过的痕印。
他再集中精神仔细去摸,想要分辨那是什么印记。
是一个字。他反覆用指头在捺,那字体在他脑海里逐渐浮现。
是一个「巫」字。
「商师兄」如云的长长乱发底下,露出了狂气的笑容。
在山洞里回响的笑声,犹如野兽泣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