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裂自树干后头出来,一身穿戴着黑色战甲,左臂包紧在胸前,只用一只右臂一抖,将染着血的铁链枪头收回来。虽然有甲片和革带束着关节支撑,他行走时的步履仍然远比平日不稳,显见伤势又再恶化。
三人再扫视一轮,确定已将董三桥这一队秘宗门人都清剿之后,荆裂才轻轻吹出个哨号。
在东边茂密树丛之间,童静用肩担着练飞虹右臂,掖扶着他走出来。练飞虹的兵器全都由童静代为带着,他自己只用左手拿着鞭杆作拐杖,帮助支撑行走。
只见练飞虹左半边头脸全用层层的布条紧裹着,布上都渗着血红。飞虹先生苍老的脸庞显得更消瘦,颊上和额上却浮出异常的绯红,眼神模糊不定。
他被雷九请斩去耳朵的一刀虽不致命,但受伤甚深,失血加上疲倦令身体虚弱,刀伤因而感染菌毒,昨天开始更全身发热。虽然已有圆性临时制作的草药压抑,但情况甚为不妙,假如长留在这野林里,必死无生,故此他们下定决心突破秘宗门的包围网,杀出这座树林。
这时那头灰黑猎犬已奔跑回来,停在圆性脚边,状甚驯服。圆性伸手抚摸着牠的颈项。这两天他们所以能够逃过秘宗门的围杀,全靠牠侦察预警,让他们得知敌人的所在方位,因此能够预先绕过对方,甚至反过来设下伏击。
——圆性一念之仁,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报。
虽然成功地一举将董三桥这十人小队消灭,可现在不是庆贺胜利的时候。燕横收起双剑,接替童静扶着练飞虹。前头由猎犬探路査察,野行经验最丰富的荆裂负实指引路向,五人朝西走上脱出树林的路途。
「老爷子,你撑着。」童静背着满身兵刃,关切地看着勉力前行的练飞虹.「出了大路,找到马儿或车子,我们马上就去城镇找大夫。」
练飞虹虽然陷入半昏迷,却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意志力极是惊人。他朝着目中含泪的童静微笑了一下。童静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听得到她说话。
圆性腿上也有刀伤,同样不能走快,要用棍子帮助行走。
五人一犬就这样谨慎前进,幸而沿途没再碰上敌人,走了半天,终於看见前头的树木间透来更亮的阳光。
他们都露出希望的眼神——虽然练飞虹的生死仍然难说。
猎犬跑回来,伴着圆性他们一起行走,呜呜低叫,似乎也在鼓励着他们。
「你真乖……」童静不禁笑着对牠说:「出去以后,我会买肉给你吃!好大、好鲜的一块肉骨头!」
终於踏出了树林的边缘,午后的阳光洒落一身。他们都忍不住闭目仰天,享受那久违的温热与光芒,彷佛身体重新注进了能量。
可是下一刻,猎犬就异常地激动吠叫起来。
众人朝着牠所吠的方向远眺过去。
在林边郊道另一头的山坡之上,远远可见出现一堆哗随着滚滚沙尘的身影。
圆性不禁在喉间发出咆哮。燕横和童静都颤抖地咬着下唇。荆裂则木无表情地眺视那团正向这儿接近的黑影。
是一支骑队,看来有二、三十人之多,只看那奔拥的气势和速度,即知骑手全数身手不凡。
荆裂他们没有交谈一句,只是轻扶着练飞虹躺在一边树底之下。童静将身上所带的崆峒兵刃都放到他身旁,然后把腰间「迅蜂剑」缓缓拔出。其他三人也一一提兵刃在手,作出迎击的态势。
马队距离他们只有约百步之遥。
这时四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用言语,但彼此心知。
——假如真的非死不可,能死在信赖的朋友身旁,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这时燕横用单手挟着双剑,腾出一只手来,从腰间布袋掏出那个还未雕刻完成的木兰人偶,递给身边的童静。
童静无言伸手接着。双手交接那刻,她的指头停留了一会儿,跟燕横粗糙的手掌相触。然后她把人偶伞过来,爱惜地低头瞧了一阵子,揣入怀中。
马队接近到三十步的距离时已然放慢,到二十五步开外逐一停下。骑士纷纷下马。阳光勾勒出他们身上所带的长兵器。
燕横自觉地走到四人的最前头。此刻只有他跟童静没有受过足以影响活动的伤,他自有做先锋的实任。
那群接近三十人的武者牵着马缓缓步来,看气势身姿就知道并不寻常。当他们更接近的时候,荆裂和圆性都留意其特殊的走路方式。与秘宗门的轻捷,或者心意门的沉稳大大不同,那足步有如随时都能转向变化,有若按着某种奇特的规律踏出。
两人相视,同时点头。这步法他们都见识过。
「是八卦门。」圆性的声音干哑。
武者中央有一人,看得出是首领,却几乎是所有人里最矮小的。年纪约已五十开外,精瘦有如猿猴,垂肩含胸,脸上精气内敛不露,背上斜斜带着一柄完全不符合他身高的双手长剑。
燕横只觉此人相貌有点熟悉,很像他见过的某个故人。
八卦门众武者在十多步之外一起停下来。为首这老汉举起一双宽大厚实得跟身材不成比例的手掌,朝燕横他们拱个拳。
「尹英峰。」
只是这么简单三个字。但这三字在武林的份量,重似千斤。
当今徽州八卦门掌门、「水中斩月」尹英川的兄长。只是这两个身份,天下间已无人能忽视。
但尹英峰的价值当然不在他的身份名声,而在他背后那柄长剑。据说壮年时尹英峰曾入四川与峨嵋派交流,之后峨嵋掌门余青麟曾如此赞誉:「天下能破峨眉神枪的,也许就只有尹师兄这口剑。」
这说法都是口耳相传,无人证实。但余青麟从未向人澄清,那就是说他至少曾经说过相近的话。
堂堂「九大派」掌门之一率先向他行礼,燕横却全无表示,仍然提着双剑,冷冷盯视尹英峰。
在他眼中,没有甚么武林前辈、一派之尊。只有敌人。
「甚么都不用说。」燕横张开因缺水而龟裂的嘴唇:「你可以拔剑了。」
尹英峰一听,面容竟由衷地笑起来,似乎跟他心高气傲的弟弟,性情南辕北辙。
「青城派的小弟弟,你这么年轻,不必急着去死。」
燕横听见此语,「雌雄龙虎剑」的刃尖更提高起来。
尹英峰左右弟子都把手掌搭着腰间刀柄戒备,却见掌门伸出大手来止住。
他接着缓缓伸手进衣襟内里。燕横他们虽然知道尹英峰施展诡计的机会不大——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但还是不免提高警赀。
尹英峰那只大手终於伸出来,指间夹着的竟是一封信函。
「大约二十天前,有个年纪比你们大不了多少的家伙,专程来徽州向我求见,后来知道是我八卦门的外地分馆弟子,而且曾经犯事杀人,名声不太好。」尹英峰说时轻轻将信纸从信封内抽出。
「这弟子自知没有面目来见我。但他受人所托,硬着头皮也要将这封书函转交我手。」他继续说,将那封信抖开来「先前接到那甚么『忠勇武集』的铁牌,我本无意出手,可是看了这封信,我就马上带着这些弟子赶过来了。」
尹英峰全无戒备地走前数步,把那封信递向燕横。
燕横提防着,远远瞧那信纸,只见信末写了个字体方正的署名:
浙江阳明子王伯安顿首「是王大人!」燕横惊呼,垂下双剑。
荆裂他们也收起兵刃纷纷上前,将尹英峰手中信接过细读,心头热血沸腾,大喜过望。
原来王守仁得知朝廷奸臣借「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心焦如焚,但他在朝廷并无足够的权势扭转此事,思前想后,唯有借自己名声感召武林人士相助,於是修书一封,遣人从南京连夜送给在江西的八卦门支系弟子孟七河,着他转交本派掌门。
王守仁虽非武林中人,但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其风骨更是人所称颂。他在书信里向尹英峰叙述在庐陵之事,「破门六剑」如何义助县民大破波龙术王一干妖邪,舍死忘生,绝非「御武令」内形容的匪贼。
得王守仁这等名重一时的大儒保证,尹英峰深受感动,二话不说点起徽州总馆里一批精锐,快马赶至江西,并在当地得知了「破门六剑」的去处,於是一路寻到来这树林。
燕横他们还以为面对八卦门这支健军已陷绝境,不料对方竟是难得来助拳的义士,一口气顿时放松,本来强撑着的身躯都软软坐在地上。童静更高兴得忍不住流泪。
——能识得阳明先生这朋友,不枉此生。
尹英峰马上下令弟子去照料练飞虹,并为他敷治八卦门的药物。
「前辈,刚才冒犯了。」燕横这时收起剑,向尹英峰行礼请罪。
尹英峰只微笑了一下,拍拍燕横的手背:「青城弟子。好。」
练飞虹急须治理休息,何况秘宗门大队人马仍在树林内,雷九谛也可能在附近,他们知道不可再多停留,也就整好行装。其中一个骑术最佳的八卦门弟子将练飞虹扶上自己鞍前,用布带把他与自己缚在一起,以防他跌下马。
「到了下个乡村,看看能不能弄到一辆车子。」尹英峰说。
几名八卦门人共乘马匹,腾出马儿来让荆裂他们骑。只有圆性不懂骑马,也就跟燕横共骑。那猎犬自也跟随在他们马旁。
「这位是荆兄弟吧。」尹英峰与荆裂素未谋面,但早从弟弟及孟七河口中听闻他的仁勇,心甚仰慕:「你们之后打算如何?当然是说养好了伤疲之后。」
荆裂眺视西方前路。
「既然躲不过,就不如舒舒服服坐着等他们好了。」
尹英峰长长的浓眉扬起:「你不是不知道来杀你们的人有多少、有些什么人吧?」看见荆裂那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有点怀疑这个人是否太轻佻。
荆裂看看左右骑在马上的同伴,他们全都以同意的眼神瞧着他。这眼神尹英峰也察觉了,心里感到无由地佩服。
荆裂再次展露他一贯那挑战的笑容。
「谁要来,就尽管由他来。「破门六剑」本就是这样诞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