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七章 旅伴
秋风落叶之间,打起了一记轰雷。
那雷鸣却非自天空落下,而是生於地上。
强烈的冲击横撞在一株大树的粗干上,彷佛连树心的命脉也被撼动。树冠瞬间有如遭一阵极短促的暴风吹袭,大幅摆荡了一下,摇落花叶如雨。
而那并非惊雷,而是刀。
权充木刀的一根坚实粗壮的树枝,停留在大树干之上,刚猛的刀招击得树干微陷。树枝虽然已静止,还冒着激烈摩抆下的烟尘,仍让人感受方才那一刀散发的能a。
锡晓岩怪异的右长臂把树枝缓缓收回来。
「看清了没有?就是这样。」
他轻轻向着虚空挥击数次,重演刚才「阳极刀」的招式动作。
岛津虎玲兰站在一旁看他挥刀的姿势,雏起一双美丽的眉毛。「我并没有你这样的手臂呀。」
「不!」锡晓岩向她挥挥手解释:「没有关系的。没错,我因为手臂生得古怪,出刀最后一刻的手法确实跟常人略有不同.,但那运用腰盆的方法,还有身体松紧的法门,仍然是一样的。这就是『太极』发劲的原理。」
锡晓岩示范的「阳极刀」斩树威力,的确连以猛刀自豪的虎玲兰也不得不佩服。她回想当天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与他初遇,亲自接下他那强横刀劲的感觉,再比对刚才斩树的一刀,锡晓岩的功力显然又再增进不少,可以想像他输给荆裂后这一年多以来,是如何拚命锻练。
虎玲兰手上也有根粗细相若的树枝,这时她模仿着锡晓岩的动作,同时混合她以单手使运的阴流刀招「燕飞」,在空中斜斩出击。
树枝带着尖锐又猛烈的风,切开树影与阳光,卷飞地上落叶,击出一道极巧妙的轨迹。虎玲兰这刀的劲力不如锡晓岩刚猛,但精准程度与路线的掌握上,却比他粗犷的「阳极刀」优胜。锡晓岩看了不禁佩服。
虎玲兰练了好几刀,试图学习锡晓岩出刀时的腰盆动作,但始终掌握不到。锡晓岩看了一阵子有些焦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好让虎玲兰明白——他在武当山时虽然隶属於负责教习武功的「镇龟道」,但其实一直很欠缺教导他人的思虑和耐性。正如当日师兄陈岱秀所说,锡晓岩根本不是「镇龟道」的材料,而应该担当「兵鸦道」的战将。
锡晓岩苦恼地搔着头发,突然想到:「对了!」他走到虎玲兰身旁,再次摆起像砍柴的出招架式,然后向她说:「你按着我的腰,直接感觉我出刀时怎么动。」
虎玲兰全没感到难为情,点点头丢下树枝,从后就把双掌按在锡晓岩的两边腰骨上。
锡晓岩庆幸她站在后面,并没有看见自己泛红的脸。眼前的毕竟是他这年来朝思暮想的女人。他刚才完全专注於练刀,一想到这个方法就说出口,然后才发觉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却未料虎玲兰毫不介意,二话不说就把手搭上来。他聚敛心神,眼晴直视前方想像的敌人,全身适度地放松,开始一次接一次以平常两成速度,慢慢展示「阳极刀」的动作。
虎玲兰在后面闭着眼睛,全神感受锡晓岩「太极」发劲时,腰身和盆股是如何旋转,渐渐开始领略其中的奥妙。
——她在萨摩国自小就跟岛津家的兄弟与家臣混在一起练武,常与男性接触,故此并不觉得锡晓岩这方法有什么尴尬。
虎玲兰收回双掌,一边捡起树枝一边说:「我有点明白了。」又开始轻挥着树枝尝试刀招。
锡晓岩收招站起来,尽量不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对了,刚才你展示的那一刀,我上次好像就领教了……」
「这一招吗?」虎玲兰用树枝划一记。「叫『燕飞』。」她说的是日语的招式名。
锡晓岩听不懂,只是模仿着说:「这『燕飞』……出刀的路线很特别。是怎样的?」
虎玲兰听不明白什么叫「路线」,锡晓岩再加解释,二人开始用手上树枝比划起来,研究着刀招的攻防,投入得不亦乐乎。
身在数丈外溪边的霍瑶花,冷冷看着这一切,心里不免有些妒嫉。
霍瑶花坐在一块圆鼓鼓的岩石上,把拔出的大锯刀横放大腿,用布巾来回拭抆刀身,眼晴看的却并非刀子,而是练得越来越兴高采烈的二人。
他们的三匹坐骑站在小溪边,低着头在喝水。还有一段路才到达襄阳城,他们看见这儿有水就让马匹停下休息。
三人结伴同行已有一个月。最初那十几天,为了避免受到追捕「破门六剑」的武林人士攻币,三人绕道而行,因此走得较慢;后来渐渐发现那些人都已南下而去,终於可以走大路。
初时三人共处颇是尴尬,毕竟他们都不是朋友,只为了荆裂而暂时结伴去武当山。锡晓岩跟霍瑶花已同行一段日子,二人还有些话题,跟虎玲兰却是全无交流,每天只为食宿之事才会聊上数句。
后来锡晓岩有意无意间说起了武功刀招上的看法来,渐渐引得虎玲兰搭话,两人在旅程上越讲越热烈,之后更不止於讲武了,每当半途休息,就在路旁动手研究起来,并因此显得渐渐熟络,只差在没有停下练上一天半日。
相反的,自从锡晓岩和虎玲兰因为练武而亲近,霍瑶花跟锡晓岩就越来越少说话。霍瑶花变得沉默,而锡晓岩因为与虎玲兰多了交流,并未察觉霍瑶花的转变。
就像每次停下休息时一样,霍瑶花在旁冷冷看着两人练刀,心里冒起一阵酸溜溜,手上越抆越大力,指头不小心竟抹在刀锋的锯齿上,马上冒出鲜血来。
幸好霍瑶花这柄锯刀主力重招硬拚,并未磨得很锐利,指头割伤不深。霍瑶花吃痛着把手指含在嘴里,心中喑骂自己。
——我到底怎么了……
霍瑶花并非什么闺女,年轻时就跟师父及师兄有染,成为巨盗之后亦曾跟几个盗贼
有过短暂的露水情缘;后来被波龙术王收伏,也成为他半个宠妾。阅历甚丰的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动真心,怎料先是对荆裂一见锺情,现在又因看见锡晓岩和虎玲兰亲近而吃醋。
——我明明就知道他喜欢她,有什么醋可吃?而且这倭国来的母狗跟他合得来,说不定从此移情别恋,我见了应该觉得高兴呀……
霍瑶花猛地摇头。不,她完全无法高兴起来。一个接一个像样的男人,都对虎玲兰如此倾心.,霍瑶花再回想自己不堪的过去,自觉像是路边一朵无人理会的残花。
——要不是还要她带路去找荆裂,看我不趁夜里睡觉,把这条母狗一刀砍死!
她继续看两人用树枝过招,越打越快,就如一对玩得兴高采烈的孩子。如果换作平日,霜瑶花必定专注观看,从中偷学武功诀窍,甚至暗中观察两人的招式里有何弱点破淀。但此际她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
看着锡晓岩的身手,霍瑶花回想那夜在江陵的暗街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挥刀战斗的豪迈背影。
这些日子霍瑶花本来一心想着荆裂,但现在看着他们两人,才察觉自己也对锡晓岩这
个男人有了特殊感觉——否则又怎么会觉得他被虎玲兰占去了?
——难道说,当日我跟着锡晓岩,不只是利用他保护自己,其实心里对他……
霍瑶花不愿再想下去,狠狠将锯刀收回鞘里,那响声吓得溪边的马都轻嘶起来。她俯身掬起溪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过来。
「好了!你们玩够了没有?」霍瑶花向二人大呼,将锯刀包在布里,挂回马鞍旁。两人听见也就收刀住手,互相瞧着对方淌汗的脸。虎玲兰的脸色因动武而红润起来,比平日更要美丽,锡晓岩见了傻傻地笑起来。
虎玲兰却呆住了。她这时才记起眼前这家伙,一年多前还是几乎砍死她的武当派死敌,如今却竟与他开怀地交流武艺,实在不可思议。只是相处一段日子后,虎玲兰发现这个男人性情豪爽而又纯真,实在很难去恨他。
——假如他不是武当派,我和荆裂跟他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吧。
——荆裂不也曾经是我的仇人吗……?
霍瑶花整理着马鞍皮带,向锡晓岩说:「你忘了自己门派的事情吗?我们要赶路呀。」
锡晓岩听了收起笑容,神色严肃起来。他一直无法联络武当「首蛇道」驻在地方上的同门,霍瑶花断定他们已被人出卖杀害,武当山更必定有大事发生。锡晓岩虽然未能确定这是否属实(始终没有见到「首蛇道」弟子的屍体),但心想还是有必要及早回去武当报告此事。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尽快取得「蜕解膏」给荆裂治伤,好早日与他决一雌雄。
刚才他趁着马匹休息,本来只想向虎玲兰实际示范一下途中谈论过的刀法要诀,但那股武道狂热一旦燃烧起来就教人忘形,耽误了好些时候,实在令锡晓岩惭愧。
他拉起喝饱了水的马,这时发赀霍瑶花面色异常冷漠。
「你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吗?」锡晓岩关心地问:「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练习?」
「你以为我像你们吗?」霍瑶花冷笑扫视他跟虎玲兰:「我在外头足足被人追杀了十年!我的刀法都是防身保命用的,我会这么轻率拿出来跟你们交换心得吗?」
锡晓岩一听呆住了。他长居於武风开放、人人坦率交流研习的武当山,没想过眼前这个女武者是活在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再回想自己出走初期,一个人孤独流浪的日子其实甚短,却已感到甚是艰辛,而这个女人却捱了这种日子许多年,不由得对她既敬佩又怜惜。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霍瑶花的脸更冷得像结了一层霜。「我不需要。」
她拉着马走过虎玲兰身边,又向她说:「尤其是你。别忘记我们是死敌,我才不会笨得在你面前展露自己刀法的奥秘!刚才我倒偷看到你的武功了,谢谢啦!」她说着便跨上马,率先往大路的方向走去。
虎玲兰并不了解霍瑶花的过去,但从她刚才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凄酸的味道,一时心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