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名禁军大将,仍能迅速判断目前形势:此刻武当猛攻之下,三支步军随时溃逃而出「遇真宫」;武当派武者紧接追击,与逃走的士兵混成一团,就能轻易攻入道宫外头的三面大阵,将混战蔓延全军,把远程铳炮的威力减到最低。
一想到这最坏情况,冷汗从楼元胜的战盔底下流到脸颊上。
——这就是武当派掌门的盘算吧?……
正在「遇真宫」广场里挥剑如风、制造一具接一具屍体的姚莲舟,这一刻的确是如此想。
一个提着沉重铁矛的高大军人,带着绝望拚死之心朝姚莲舟胸口奋力刺击。姚莲舟脸上泛着森然的气息,心念一动间,「单背剑一第一次作出防守的动作,刃背架向铁矛前端。
那军人突然感到手上矛枪,像变成一条脱离了控制的活物。
下一瞬间,铁矛就在「单背剑」导引之下,狠狠刺穿另一名士兵的腹甲;姚莲舟顺着架剑的弧势再把剑斜上反挑,「单背剑」的双刃尖锋轻巧将持矛那军人的喉颈削破。武当掌门的白袍上,又添一抹绯红。
姚莲舟突然使出武当派最高奥秘「太极剑法」,巧妙地化劲诱导,令士兵手中武器反过来杀伤战友,在众军士眼里又是比先前的快剑更恐怖的魔法,不禁惊呼。
对姚莲舟而言,面前禁军士兵挥舞刀枪的动作,连称为「招式」的资格也没有,假如换在平日,这样层次的对手根本不可能引动他的高昂战意;但他此际运起「单背剑」,却施展出十足的速度、准绳与气势,奇妙的威力毫无保留地一一呈现在军士眼前,犹如妖异的幻术。
——甚至令他们强烈感觉:我正在跟不是人类的东西战斗。
姚莲舟所作,就是为了迅速击灭敌军的士气。
——崩溃吧……
外头的楼元胜将军不用看道宫里的战况,只凭杀声已然感觉,部下正接近界限边缘。
他此刻反倒期望,那七百人不如就在「遇真宫」里拚命战死——虽然这么大的损失,
他日回京后也会遭到清算,但总比迎接更大的灾难要好……
——还是,我应该主动就在这里阻止它发生呢?……
楼元胜脱下挂着红缨的战盔,抹抹汗咬着下唇思考,然后向部下武官说:
「开炮。」
身边数名武官瞪眼看着将军。但楼元胜没有丝毫动摇,果断地再朝「遇真宫」挥下手掌,用力点点头。
传令官将指示分别向三方炮阵传达。三面的军队同时升起许多一一着麒麟图案的红旗。宫外三千多名军士,全都明白了这是怎样一回事。
没有人说一句话。
三列野战碗口铁炮的后面,炮兵在号令声中一起点燃药引。
◇◇◇◇
当听到山下远方那雷音之际,殷小妍窍细的身躯跳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魂魄在那瞬间曾经从身体短暂脱离。
黎明之前,她就已站在「云罗舍」山门外数十尺处这块突出的岩石上,扶着大树向下张看。她身边放着一个已熄灭的灯笼。
这岩石正对着山下南面「遇真宫」的方向,虽然因为山峦树木阻隔,并非真的看得见「遇真宫」,但至少感觉自己离那头接近一点点。
遥远的炮声接连响起。
小妍感觉那声音有如一记接一记打睬她心窝。心快要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眼泪流下的同时,小妍无意识地迈开脚步。步行渐渐变成发足狂奔。
她的身影,隐没於下山道的树木之间。
◇◇◇◇
当三面炮声蹦然响起时,侯英志正面对另一个身穿重甲的禁军士兵,手中长剑的刃锋
快要沉入对方胸甲的空隙里。
但一刹那间,侯英志看见了士兵眼里的强烈恐惧——害怕的显然并不是武当剑。连环的轰隆炮声,蓦然夺去广场里所有战士的听力,反倒令人有一种世界变得无比宁静的错觉。
因此没有人听见空中那夹带着巨大能量而来的尖锐呼啸声。
炮弹落下的瞬间,人体朝四面炸开。有禁军士兵,也有武当弟子。
死亡的力堂,是绝对公平的。
桂丹雷目睹炮弹炸在地上,产生出将肉体野蛮地轰飞、撕裂的威力。这样的力量超越了武道家的想像。即使是桂丹雷,以「太极拳」将敌人平衡完全破坏,再施以十成发劲击其身上,也无法跟这样的爆发力相提并论。
——更何况一记炮击的力量,非只能杀伤一人。
武当派虽是首次面对这种陌生的兵器,但毕竟早有准备,一听间炮击声,姚莲舟的锥形阵就全面解散,全速往后撤退,跃进先前藏身的壕沟里!
「遇真宫」突然遭神机营八十挺碗口铁炮无情轰击,四周一片混乱,只见道宫门楼、围墙、殿宇屋顶等多处被接连击中,瓦石崩溃四飞,炸起漫天烽烟,原本庄严典雅、气势不输於皇城的道宫,瞬间化为修罗鬼域!
困在「遇真宫」里的三支步兵也都拚命向外逃跑,心里对楼元胜将军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宫外发动炮击的同时,军阵里又扬起许多面绣了飞龙的青旗。一直在备战的神机铳阵,马上整列上前,过千铳口纷纷瞄准了道宫三面各处出口。
这是楼将军早就决定的命令:一旦发动炮击,铳阵严守三方,凡冲出者,不管敌我,格杀勿论。
——楼元胜的判断是:假如动用野战铳炮,那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关头,没有妇人之仁的余地,必定得排拒武当派冲入本阵,要他们全数葬身「遇真宫」的炮火之中!
有些居於最后排的重甲兵,才刚逃过炮火奔出正面宫门,赫见前头竟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火铳,惊愕之间,铳口爆发的火焰已照入眼里,战甲处处爆出被铅弹射透的洞孔,健壮的身躯一气倒下……
同时投射进「遇真宫」中央的炮弹仍然不断。在首轮炮蹦中,就有超过二十名武当弟子粉身碎骨,其余都已冲回壕沟之内。
也有些本已走得深入的禁军步兵,眼见不可能安然从原路退走,竟也不顾一切向前奔跑跃进坑里,在深壕内立时又遇上武当弟子。如此狭窄的空间中,他们无处走避,迅速都成为武当兵刃下的亡魂。
武当弟子躲在壕中,尽量紧贴坑壁缩小身体,以减少被炮火所伤的危险。
而对这完全超乎武技所能对抗的力量,就算是最强的武当人,也只有听天由命。
武当派挖濠沟为掩护,只能减少遭炮火命中的机会,被动地延长性命。但姚莲舟他们盘算:神机营虽然开拓出较宽阔的山道,但运送军备上山来始终不是易事;他们也不会想到武当有应对大炮之策,山上储备的炮弹数量并非十足。他们就赌在这一点上,希望能挺过神机营的炮击。
姚莲舟蹲在壕沟里,刚才锥阵的武者门人亦在身边。桂丹雷和楚兰天在退走时乘机捡来两面敌人的盾牌,此刻正左右举着,掩盖在掌门头顶,心想万一炮火E好投进壕里夹也好挡一挡。
众人沉默地迎接那不断划空而来的炮弹。有人已是震得耳朵出血。他们都展现出一股沉静的愤怒。.
在战斗里无法以自己的力量做任何事悄,而耍等待命运的判决——这样的事武当武者从不习惯。
楚兰天跟桂丹雷相视一眼苦笑,然后说:「早知有这么一天,我当日在『豹房』就顺道把那皇帝小子的颈扭断,也——」
突然一记接近的S一炸。姚莲舟和桂丹雷受到无形的强烈冲击,双双猛撞在坑壁上再反弹倒地,只感到五内翻腾。
姚莲舟长发散乱,额角撞出鲜血来。他跪在地上,用力摇摇头清醒过来,再看身边。只见一具背项破裂的巨大身躯俯伏在地,一动不动,失去了一边手臂。
仍然拿着盾牌的断臂,丢到了壕坑另一角。
跟楚兰天同时被炸开身体的,还有六名武当长枪好手。失去头颅的李侗,兀自拿着半截断枪。
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姚莲舟心头。
不只是因为失去珍贵的门人弟子,而是想到像楚兰天这种级数的「太极」拳士,花了许多年日夕强化苦练,将武技钻研至最精深;这些血汗都竟然在一瞬间浪掷,化为乌有。武者的魂魄,在火炮的轰炸下,彷佛变得毫无价值。
耳朵和鼻孔流着血的姚莲舟,发出无人听到的呐喊。
不断炮轰之际,更多的重甲士兵拚命从正面宫门冲出。然而守备的铳阵连续换排射,,无人能够在此铳击之下幸免。宫门前堆起了屍丛。
突然另一浪人潮又从宫门冲出来,比先前任何一次更多。这次的重甲兵知道外头的铳睬而早有准备地,边举起盾睥边奔跑。第一轮的铳击只能将他们半数射倒,另一半仍然冒着浓浊的硝烟向前冲来。
只要回到本阵,战友看得清我们的身份,断不会再向我们下杀手——这是逃出士兵的愿望。
神机铳阵的指挥武官这时挥一挥旗,阵里较后一队人排众而前,各举着手中铳燃点火捻。他们的神机手铳与先前不同,前头的铳室更粗大,各有三个品字排列的铳管,全是能一击三发、威力更大的三眼铳!
越烧越短的火捻,是死亡的倒数。
士兵在丈许外看见那一具具三眼火器,目中露出绝望,只能尽量把盾牌举高。
比先前猛烈数倍的排射,犹如一柄无形的大镰刀,把众多士兵像草般割下。
但仍然有人站着。他们一直如影附形般紧随在逃跑的重甲兵之后,这时才现出身形,并突然提高速度朝着铳阵欺近!
——是武当派「首蛇道」的顶尖轻功。
刚发射完三眼铳的神机兵,还没有从手铳爆发的震力中恢复过来,就发觉那群人以极诡异的高速迎面冲来,他们慌忙倒退,想让另一排铳兵补上射币,但因太过焦急,前后乱成一团!
这铳阵其实多达四百人,每排有八十人之广,敌方只有数个人集中向中央冲杀,两翼本有更多余裕射击;但这几个人速度实在太快,已然到了铳阵的近距离,两侧铳兵若转移过来瞄准,就会变成互射,因此竟无法发出一弹!
——欠缺机动,攻击射向也受限,乃是神机铳阵的缺点。
中央补上的铳兵正要发射时,有两人脸上及胸口被铁铸的飞镖深深钉入,惨叫着抛去手铳倒下!
高速冲杀而来的,正是武当最精锐刺客——「褐蛇」仍存的七人。
他们每一个都穿着那袭牺牲了血汗与个人尊荣换来的褐色道衣。而且心里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穿它。每个人都将苦练多年的「梯云纵」轻功施展到极限,也将彼此一起长久修行的默契发挥至尽。
七人合成一个菱状的阵式,由田延、蒙斯朗及黄彤三人合成品字箭头,以飞射的铁镖及刀剑兵刃开路.,继而左右两侧是张迁与龙小桥,这两人在众「褐蛇」里力气最大,於两边各墓着一面铁盾,足H轻功却也并未减慢;而近战格斗能力最强的「褐蛇」南明云,则提着一双铁刀殿后。
他们都只为了护送最中央的一人前进。
负责保卫铳阵的刀兵反应不及,七人菱阵一口气就从铳兵之间穿越过去,所经之处有十多人溅血倒下。
「褐蛇」冲进人山人海的本阵之后,更不必顾忌神机铳射击,全力向军队深处入侵。七人除了行走迅速,另一利器是准确而敏锐的目光,瞬间即能判断敌阵哪儿最薄弱,马上在脑海里绘出一条突破深入的最佳路线。七人思想行动一致,冲杀时阵形没有半点散乱。
神机禁军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突破力,数千人的阵容遇上这七人,就如雪碰上烧红的热刃。
「褐蛇」深入的方向越渐明确。附近惊呼的军士都知道对方的目标是哪里。
本阵正中,竖着八面帅旗之地。
士兵随即往将军所在的中央靠拢聚集。军阵变得厚实。七人突破开始变得困难。一持续的奔跑与冲杀下,就算是「褐蛇」也难免体力下降。这影响了前锋三人的暗器失去准头,要更依靠刀剑砍杀开路。
蒙斯朗左臂被刺了一枪,已经开始抬不起来,无法投射飞镖,只能靠单刀杀敌;田延的额头上开了一道创口,鲜血不断流渗到眼晴。
但没有人想过要停下来半刻。因为他们深知只得一次机会。
两侧的龙小桥和张迁将许多横刺来的矛枪压下;原本一直不必动手的南明云,也要开始挥刀溅血。
距离将军楼元胜还有二十余丈的时候,第一名「褐蛇」倒下来了:黄彤被一记横里挥来的铁锤击中肩头,整个人倒飞开去。数十名士兵举着刀枪,向他摔落之处围拢e
余下六人没有回头看一眼黄彤的结局,仍然专注向前。
——虽然心里像崩裂了一角。
奔到十余丈距离时,蒙斯朗和龙小桥亦相继倒下,让其他四个同伴越过去。
缺去龙小桥的铁盾,一直包藏在菱阵中央的身影这才露出:「褐蛇」首席樊宗,双手扣着得意的飞剑,眼神如寒冰。
这敢死突破并非姚莲舟的主意,而是樊宗暗里策划,另外六名「褐蛇」也都同意,见机发动。
樊宗知道这一击违反了姚掌门「勿作必死之举」的命令。但这次他宁取个人判断:在大战场里,「褐蛇」能发挥最高效用的,只余下此途。
——能够为武当做任何事情。把我们的骨血魂魄都献上。
此时楼元胜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决定不躲避——主帅移动的话,在这无法有效传令的混乱中,整个军阵也会随之转移,也就很可能破坏了包围「遇真宫」之势,被敌方有机可乘。他宁可选择相信己方压倒人数的保护。
这时他在马鞍上已可看见来犯者的身影。距离只余七丈。
左边肋间插着一截断枪的田延,口中吐着血沫,知道已不可能撑更久,於是鼓起最后一口气,脱离同伴向左前方冲杀!
他以无匹轻功配合「武当行剑」,一口气击杀三人,那威势令包围而来的众兵,误以为敌人转移了行进的方位,便向田延那边靠拢!
这珍贵的空隙,让樊宗等三人又加快挺进了两丈,才再遇上阻力。当田延在后面被杀的同时,张迁的人连同铁盾给十多柄长枪拦住绊倒,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这时樊宗已能隔远看见楼元胜的脸。
南明云抢上前,挥舞双铁刀开路,不断砍杀楼将军的护卫亲兵。他双腿已经疲劳如火烧,但此刻感觉那身体并不属於自己。
靠着南明云双刀开出的灿烂血路,樊宗与楼元胜的距离只余不足四丈。
没有出手为南明云助战,樊宗并无半丝愧疚:这是七人早已同意的约定,其他六人都各尽死力,让樊宗这个最强「褐蛇」的体力保存到最后。
当两人接近到两丈距离时,楼元胜有些动摇了;他一直只心系战况,竟忘记自己只是个武官。
——为了这样的朝廷,还有一场这般毫无意义的战争,冒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但已经没有让他改变主意的余地了。
南明云遇上另一波长枪阵,虽以凌厉的双刀砍打去其中六柄,最后还是给三支枪镝刺进身体。
——已到极限了。
樊宗这刻一咬牙;飞身越过南明云的肩头。
南明云似早知道他有这一着,两人不必排演就配合起来:南明云吐出大口鲜血,将最后的力量贯注於仍握着刀柄的双拳,朝樊宗空中双足击出!
樊宗以他独有的足腿「太极听劲」功力,将南明云猛击的力量完全借用,再加上自身「梯云纵」的跳跃,两股力加乘之下,他轻灵瘦长的身躯,就如刚才神机铁炮射出的炮弹般高速,一口气飞越了一丈之距。
敌方大将,终於进入飞剑杀伤范围。
楼元胜这刻本能知道不妙,朝身边副将急说:「马君明,由你——」
同时楼元胜前头一支亲卫队,朝人在空中的樊宗刺击出二十多柄长枪。
以樊宗的身法能耐,要半空躲过这一次攻击,并非完全不可能。
但他眼中,战阵内所有其他人与兵刃都已不存在。
只余下自己一跟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将军。
樊宗乘刚才合二人之力飞跃的余势,发劲投出手上两柄飞剑。
刃如流星。只见模糊的光影掠过。
楼元胜在马鞍上侧身闪避。但樊宗两柄飞剑早已将他可能的勳作都预计在内,封锁了他所能闪躲的角度。
一柄飞剑钉入楼元胜左边胸口,但为甲片所阻,剑尖只能刺入他胸肌半寸。
真正致命的是第二剑,抆着战盔内缘,深深透进他右眼,直贯而入。
飞剑的余劲,令立时气绝的楼元胜朝马鞍后头倒下。
飞剑脱手的同时,樊宗的身体亦被那二十多柄枪穿透全身,褐衣染成深红,整个人一时被那些三面刺来的长枪架在半空,犹如一具脆奇的祭物。
樊宗比他的猎物稍晚一点断气。但他无法看见自己是否成功了。
这短暂的瞬间,他脑海里只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为武当派杀人的那个晴朗早上。原来自己的命运,在那一天已写定。
然而这腔热血,这般壮丽的故事,以后是否有人记得?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