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山·火·海 第二章 冲锋
武当「遇真宫」号称「黄土城」,从这别号可知其宏伟雄美。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夺嫡,因得位非正,故而下旨大修武当道宫,并曾寻访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真人,期望以信仰稳定民心,巩固自身的权威。自金顶之巅的铜殿以下,武当山各道宫殿宇倶按照皇宫规格修建,尤其最大的「遇真宫」更是气魄恢宏,遥与北京皇城相互辉映。
然而此刻,「遇真宫」正正就被京城远道而来、永乐帝创立的神机营大军猛烈攻击,漫天炮火把数以百计宫室轰得残破零落,恍如一片废墟。
宫墙内中央主楼「真仙殿」仍然稳固矗立於崇台上,殿宇屋瓦到处是被炸破的洞,东南角更遭炮击而起火焚烧,收藏该处的许多武当派珍贵典籍与记录卷宗,化为灰烬。
又一枚炮弹击中「真仙殿」,射穿了正前方屋瓦而入,正好打在主殿堂里的真武大帝神像上。按照三丰祖师相貌而塑造的头像,连同左边肩膀被轰炸得粉碎,鎏金碎片犹如烟花炸起在大殿半空,旋又消散落下,空余一尊无头独臂的神像,仍旧孤伶伶地踏着龟蛇一体的玄武神兽,朝着破裂的殿顶高举神剑。
下一刻,炮声渐渐一疏落。
并不是因为神机营里有谁下令暂缓炮击,而是由於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包围在「遇真宫」圆墙外的三面铁炮阵,当中有些大炮已然弹药见底。
——要将大量神机铳炮等沉重装备运送上武当山,本就行军艰巨,途中又要分配兵力,戒备武当剑士借山林地势突袭;此外为了夷平三面树林,神机大军也要分出兵力去指挥民夫的工事,最后还有部分兵将留在山脚下的总营,保卫张永公公及守护后勤物资……楼元胜权衡之下..结果决足只运送约半数的炮弹及火药上山。
——这数量的弹药,对付只得轻巧武装的武当派武人,本应绰绰有余——假如神机营的指挥没有混乱或犯错的话。
楼元胜麾下另一名副将,专实斥候侦察的陈全礼,是名经验丰富的老将,楼将军下令开战后,他就到了「遇真宫」西侧观察战况;当樊宗等七名「褐蛇」突击中军时,陈全礼虽然察觉,但并不以为意,心想以中军帅阵之厚实,加上精锐的亲卫兵,必能应付。
然而直至炮击不断,帅阵却仍没有下达新号令时,陈全礼开始感觉不安,连忙赶回去。
陈全礼到达中央帅阵,赫见楼元胜将军倒在血泊中的屍体,同时听见前方炮击开始疏落。
马君明惊恐地站在一旁,没有瞧陈全礼一眼。陈全礼看见他,马上明白是怎样一回
一向冷静的陈全礼,脸皮瞬间因愤怒而变成紫红。他冲向前狠狠刮了马君明一个耳光,将这本应接替统帅大任的副将打得翻倒,帅阵众人都看呆了。
「停炮!上铳阵!」
陈全礼朝着掌号军官咆哮。
神机铁炮虽然威力无比,但精准有限,不足单独倚仗以尽歼敌兵,尤其面对武当这种人数不多但进退迅速的敌人,更只可作压制之用,必须配合较灵活的火铳兵阵,加上刀枪步兵掩护,才能真正发挥神机火器之妙。
在正常状况下,停炮的指令一下,前方将士并不马上停止施炮,每口铁炮会再轰放两发,形成压制;而本来在炮击期间居后的铳兵,就会趁这时机重组,一待炮击真的完结即补上并推进攻击,如此炮击及铳阵变换之间,才没有敌方可乘的空隙。
但现在神机营却没有这样的余裕:许多口铁炮并非按号令主动停火,而是本身弹药耗光了。
——那分别,就像一个武者自行收招重整态势,还是气力不继而被迫停歇。
这一点点差别,在战场上足可决定生死胜败。
察觉对方炮击变得零星的一刻,隐藏在「遇真宫」广场壕沟里的武当门人,许多眼睛豁然一亮。
——就像听见反击的号角。
两百多个武当派战士里,最能敏锐捕捉这契机的,正是踞伏在广场战壕东侧的江云澜。
胸膛里积蓄已久的愤恨与苦闷瞬间爆发,江云涧原本蜷曲的身体,一下子像弹簧展开来,跃起之间左臂往上伸探,铁爪的指尖构到壕沟顶缘,运臂发力配合腰身一挺,整个人就轻巧飞上了地面。
虽然说炮击减弱了,仍然有炮弹陆续带着恐怖的啸音,朝「遇真宫」围墙内飞落下来。其中一颗正落在江云澜前方左侧不足三丈外的空地上,强烈威力炸起的爆风,扑面卷至江云澜所在,将他沾染一身的泥尘吹散。
江云澜却连眼晴也没眨一眨,迎受那剧烈的气流,面容犹似在享受温柔的春风。乱发飘扬之间,江云澜朝身后同门发出高亢的呼叫。
「杀!」
数十条身影一一从地下冒出来,彷佛是自地狱归来人间的恶灵,每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猛烈的杀气,振起身上尘土,跟随江云澜往前狂奔出去。
轰然炮击声中,他们并非真的听见江云澜的叫声,而是看见他的行动而一同跟着爬上来。
江云澜冒着疏落但仍致命的炮击,直线朝「遇真宫」外奔跑,心里确信自己绝对不会被炸中。
跟在他身后众人亦然。每双眼瞳在烟雾中都亮如星月,充盈着生命的能量,似乎他们的人生就是为了这时刻。
在江云澜的队伍带动下,更多人影从地底壕沟陆续出现。
江云澜领着近八十个同门,迅速越过广场。地上散布着被炸落的砖木瓦砾,石板地也被蹦得坑洞处处,已是全无一寸平整之地的崎岖废墟,众武者奔越其上,脚步却异常灵巧敏捷,就似白日下一群鬼魂,沿着高低地面滑行而过。
散在地上的当然不止木石。四处横陈着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死屍,有武当弟子,也有惨死在己方炮火下的禁军将士。一些本厕三千营的重甲骑兵,身上厚厚铁甲也无法抵受炮弹的威力,甲片遭炸得凹陷扭曲,紧紧包裹着血肉模糊的屍体,士兵瞪着了无生气的眼珠,愤恨地看着天空。
这时炮弹又继续减少,却有一颗正好落在武者之间!
四人被炸飞摔了一跤,未受大伤又爬了起来,;但有另五人给这一炮当堂炸死。
其他同门包括江云涧,并未向他们看一眼,只是继续冒着浓浊的烟雾前奔。
——正因为同门牺牲了,更不可停下来半刻。因为唯一能够安慰死者英灵的东西,就在前头。
同时在「遇真宫」外头的包围在线,神机铳兵正匆匆赶到野战炮阵的前头,指挥武官焦急呼喊着号令,欲尽快组织铳阵,填补炮击停止后的空隙。
「遇真宫」东南面圔墙的其中一段,先前给一座炸倒的鼓楼砸中,围墙崩塌了一个可供两、三人并肩穿过的缺口?江云澜刚才一跃出壕沟,已凭着锐利的眼力发现那缺口,故此毫不犹疑就领着众同门朝那头冲过去。
神机军兵的防线一直预期敌人只会从道宫的正、侧面大门方位出现,故此匆忙布设铳阵时也是以门口为目标,炮击的烟雾掩闭下,很少士兵留意到那围墙缺口的存在C
突然一条黑衣身影从那缺口出现,铳兵意想不到,慌忙想把铳阵转向;然而铳阵本来就只匆忙列好一半,突然转移之下乱上加乱,有的铳兵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越出围墙的江云澜,终於再次看见敌人的身影,兴奋莫名。
——在他眼里,那全是一头头肥美的猎物。
他发出如野兽似的低嘶,朝最接近自己那堆火铳手冲过去,左手铁爪甲横在脸前保护,尖细凶狠的双眼仅仅从臂甲鳞片上方露出来,牢牢盯着敌人。右掌中的银剑闪耀着朝阳的光华。
那剑光,令看见的士兵瞬间胆寒。
以快剑在武当派里冒起的江云澜,经过多年苦练,身手步法之迅捷,已足与「首蛇道」同门较量,只会输给最精锐的「褐蛇」轻功高手.,而经历过成都与荆裂等人生死夜战之后,他的武功又进一层,其速度已到了连叶辰渊都要谨慎应付的地步。
江云澜深知以自己的性情,并不是修练刚柔并济、缓急自在的最高武学「太极」的材料;余下唯一途径,就是凭借敏锐反应和速度,另关一条通向极峰的道路,将来才有望与其他武当精英比肩。
——有一天,我要成为武当派历来唯一不懂「太极」的副掌门!
神机火铳手赫见,这个一身肃杀黑衣、一边胳臂穿戴着怪兽似铁爪的凶猛剑士,转瞬已然接近至二十步以内,站在最前头十几人再也顾不得阵势,未等长官号令,慌忙地自行点燃了手铳的火捻,把铳口对准江云澜!
眼看致命的铳口对着自己,江云阔暴喝一声,双腿猛蹬而起,身体像箭矢般飞射向前方,迅速缩短余下那丈许的距离!
银剑的光芒已然映入铳兵的眼瞳。
却在下一刹那被另一丛更强烈的光华掩盖。
就在距离只有七尺之际,神机手铳的火门接连爆发闪光。
神机营标准八钱重铅子,带着任何武者枪剑也难以企及的速度和力量,从铳口散射而出!
人在半空的江云澜,在这一刻无念无想。
彷佛连生命也不届於自己。
他感觉腹部一阵撕裂似的冲击.,紧接左大腿侧大片皮肉,连同裤子的黑布被狠狠削去——
一颗铅弹迎江云澜面门正中射至,击中他横护在脸前的臂甲,铅子威力未全消,从凹陷的甲片向斜上方折射,打中了江云澜的右额!
幸而铅弹的力量已被铁甲减弱,然后又,在人身最坚硬的头骨上,因命中的角度稍浅,并未能穿透头骨而进,只沿着头壳抆过,将江云澜右额顶一片皮肉连同头发都削去!——这是无法重复的幸运。只要铁爪甲抵消铅弹的力量稍微少一些,又或折射而出的铅弹击中头骨的角度稍微深一点点,江云澜此刻已被射穿头壳,肝脑涂地!
——也许正如他所想:那绝非他的命运。
手铳连环爆发的一刻,众铳兵未能判断是否已经射杀敌人。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
因为看见剑光跃动。
黑衣冲进铳兵之间。站在最前一人,喉咙瞬间多了一个血洞。另一人则被四根尖锐铁爪撕裂了脸。
江云涧连杀二人才着地,但并没因此停下来,而是再次向前飞跃。额角涌出的鲜血淹及他右眼,但另一只眼睛已然盯着敌阵深处的第二排铳兵。
在江云澜后头那个围墙缺口,提着齐眉铁棍的「太极」高手廖天应、「兵鸦道」双刀客钟亚南、拿着双手长剑的焦红叶与七十多名武当门人,正陆续从墙里奔出来。
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江云阔知道自己还必须再冲一次。
——即使明知又要迎接第二轮铳击。
江云澜丢下已开火那群铳兵不顾,再向第二排铳兵飞跃。
果然第二群铳兵亦因为恐慌,顾不得误伤同胞,就地急忙点燃了火铳,将铳口瞄向江云澜!
——他们深知武当派的武人在近战中有多可怕,心里只想着必要把这冲入铳阵的家伙尽快排除!
第二排火铳的连续爆音响起。
但这次江云澜有了更好的准备,他预计了火铳发射的时机,在前一刻突然施展「武当行剑」的蛇步,往右侧急转方向,躲避众多铳口的射线.,同时他左臂屈曲起来,以铁甲保护头脸侧,身体亦顺势朝右旋转!
多数的铅弹都射空了。然而在如此近距离的手铳排射之下要毫发无伤,并非任何人类能够做到。
江云涧左臂再次中弹,这次臂甲被结结实实击中,火力将铁甲片射弯,隔着甲片打裂了臂骨。同时江云涧左腰一根肋骨被铅弹射碎。
江云澜身后,有三个神机兵被流弹击中伤亡。
撕心裂肺的剧痛,却未阻碍江云澜半分。十五岁的悲惨遭遇,培养出承受痛楚的惊人精神力e
随着狂嚎声,江云澜顺身体旋转之势,环回斩出银剑。一个戴着战盔的头颅带血飞去。
血雨泼洒在众铳兵脸上。那震栗足以在兵阵里造成更大的混乱。前后的士兵瞬间未有看清江云澜身上所受的铳伤,错觉以为铳弹射在他身上竟毫无效果。他们都不禁疑惑:
——难道武当派的人修练过仙术,身躯连火铳也打不坏?
在他们眼里,一身黑衣、相貌奇丑的江云澜,俨然有如天外而来的怪物。
而江云澜的剑更聚固他们心里「怪物」的形象。他那斩首一剑的余劲未消,坐下马步时肩臂与腕掌一扭,又引导长剑霜刃反向挥出,接连割伤两名铳兵腿后膝弯及腰侧,两人双双悲叫崩倒。江云澜剑法之快,非士兵肉眼所能捕捉,在他们看来,似乎任何人只要稍站得接近,就会成为那柄银色妖剑的猎物,众人仓皇向外逃散。
江云涧连砍三剑之后才定了下来,正要换气,一吸气时碎裂的肋骨传来剧痛。江云澜的意志力再强,也压不住身体自然反应,痛楚下肋间肌肉不由自主收缩,那口气吸不进来,继而受铳伤的左腿一软,江云澜的身子顿在原地踉跄了一记才勉强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