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敌,称霸武林」。武当派是一辆拚命向着这座大山猛冲的马车,而陈岱秀并不介意担当车底一根人们看不见的轴,保守着马车前进时不会失去平衡而翻倒。
於是他继续挥舞着那冷静的剑。
在他旁边的卫东琉却完全不一样。从前躲在武当山苦练时,他也跟陈岱秀或任何人一样,毫无条件地崇信公孙清与姚莲舟「天下无敌」的理想。但自从第一次随「兵鸦道」出征四川,双剑在青城山上终於饮血后,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没有什么事情比透过杀戮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更令他兴奋。他希望一再品嚐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感觉。武当派是否真的「天下无敌」,在他心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只想挟带着真正的杀意挥剑。一次又一次透过敌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还来感受存在。除此以外的人生都显得那么淡薄。
故此当姚莲舟决定留在「遇真宫」与神机大军一拼时,卫东琉心底里是何等高兴——不是尊崇掌门的号令,或者坚信武当派的戒条,一是真心以亢奋的情怀迎接这一战。
於是他在兵卒之间扬起一蓬接一蓬的血雨,同时露出无法压抑笑容。
在这一狂热一冷静的二名剑士开路下,十几个武当同门紧随着从缺口杀进人丛。
步弓队无可制止地溃退,结果逃进了他们原本想援救的神机铳兵之间,两队士兵互相撞成一团。黄本功与战友都被卷进了人潮中,不知所措。
卫东琉与陈岱秀率领同门追杀而至,牢牢咬着神机营防线的前部,令对方难以施展火器射击。神机营空有百倍以上的人数,但由於阵形混乱,加上武当派武者一人战力的震慑,竟像一大群被野狼阅入其中的羔羊。
从「遇真宫」里源源而来的武当弟子,继续成功冲进敌阵,一眨眼已增至四十人。他们无视四周十倍以上的敌数——只要到达刀枪能够攻击的距离,士卒在他们眼中就跟练武场上的木人靶无异。
最有利武当派的白刃战,继续扩张。「遇真宫」正门外的土地染得更红。
◇◇◇◇
在神机营大军防线的第二层,许多武官眼睁睁看着前头己方军士被屠戮,却仍然没有感受到深刻的危机。
——才不过几十人而已……我们连同五军营的翼军有超过三千人呀!这些家伙很快会被消耗掉.....
然而校尉张修不是这么看。熟读兵书的他,知晓前代的许多战例,其中靠着少数必死将士,击溃十倍甚或以上大军的先例,并非想像中那么罕见。
胜败的关键全在士气。这是从前兵法老师衍明法师的教导:惊慌从来就极容易在人群里传染,面临生死的军旅更甚。前线一点小小的挫败,如不及时制止,士气的崩溃可能迅速扩散,最后甚而遍及全军。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样,最初也只不过是山顶上一小片崩落,继而积蓄力量,越滚越大,最后成为足以翻山倒树的巨大泥石潮。
「一个人相信『嬴不了』,只是脆怯。」老师当年如此告诉张修:「一万个人同时相信『赢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兑现的预言。战场上常见以小击大,其实许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并非小队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军败於自己的心。」
「可是老师,当双方兵数极端悬殊时,多数那一方即使犯错,不是也足以消耗对手而克服错误吗?」张修当时问。十多岁的他正憧憬将来成为指挥万人的大将军。
「你有见过孩子打架吗?」衍明法师微笑向他解释:「人多欺负人少的时候,多的那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安全极了;但只要有一个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会慌起来,因为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受伤。结果就是一、两个孩子开始后退,最后全都逃跑起来。」
衍明向张修解释:当兵数甚为悬殊时,多数那方的将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赖和推托的情緖,认为大军足胜,自己何必要做冒险奋战那一人?於是危险失利时无人果断向前,坐看士气不断变坏,最后陷於无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枪剑戟也好,火炮石头也罢,打击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躯,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着那四十个敌人扬起的血雨腥风,听着士卒惊惶失措的呼叫,老师的话再次在张修心头响起。
他拔出腰刀,点起自己统率的铳兵队。年仅二十四岁,既无丰富的沙场经历,也没有什么特殊人脉,张修却已能晋陞为神机营校尉,自然是有过人的才能,这一果断行动即是证据。
张修指挥的两百五十多名火铳步兵,在他一声令下都同时起步奔跑,并将手铳背起来,改拔护身的长刀,准备迎接肉搏战。近战虽不是神机兵所长,但张修知道此际再难发挥铳射,故此决定作此变阵。
张修领着提刀的铳兵,从西侧绕过此刻激战处,全速奔跑向武当派武者的后方。
——包抄其后,先截断后来者,不让缺口扩大;继而围杀阵中这数十人,先为己方止血再说!
张修随着部下奔跑同时,遥遥看向对面东侧,发现同样有一队士兵,自反方向往缺口处包抄,两队不谋而合,正从左右一起,力图封闭防线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样,太好了!
指挥那东侧另一队铳兵的,是神机营铳队把统程凌,领着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张修不一样,程凌行动更是迅速,因他没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们提着长柄手铳当作战锤来使用。
以火器充锤棒,这不得已的举措,其实教程凌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与巧思的先进兵器,却要像蛮夷部落打仗般当作棍棒来挥舞,多么地浪费!
程凌比张修低了一级,但跟他一样是禁军里的异类:不像许多前辈同僚整天只想怎样陞官发财,两人都一心钻研战争之道,思考如何强化军旅,以守护大明天下太平。张修的兴趣是研习行军策略.,程凌则醉心於改良铳炮的运用,常与部下习练,改善火铳的精准与装颁再射的速度。虽因官阶低微,其建议进言常不被二级接纳,但程凌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并未放弃。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来讨伐武当派时,程凌是军中少数真心认同此战的武官。他坚信火器将会主宰战场,智慧必能胜过一切的勇力。程凌无法了解,怎么还会有群人躲在深山里,钻研怎样互相砍开对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这必要。将来在战场杀敌,你连对方的样子长怎么样也不会知道。
——就以这一战,告诉世人这个道理吧。
然而信念归信念,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是现实的。此际状况下,程凌判断出有必要尽快截止武当的后援冲进来,好让神机营防线能够重组态势。他果断点起自己的部下立时出动——在这种乱局里,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确的反应。
两支铳队分从东、西两侧,逐渐向缺口合拢起来。张修和程凌已经几乎能够看见彼此。
当今朝政腐朽,军备松弛,但有志之士也并非一个都没有。张修与程凌二人,即是禁军里难得的后进,全心贡献一己,以振兴改良大明军队的战力。
——只是两人并不知道:从这股精神与志气来看,他们跟眼前武当派的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此时冲在前头的铳兵,却发出凄惨的呼叫。军刀与手铳连环落地,继而是士兵的躯体倒下来。
张修和程凌都看见了:在他们将要封闭起来那个防线缺口上,突然出现一大丛长枪。
跟先前武当派那种快速冲杀的方式不一样,这一挺挺尖锐坚实的长枪,呈前、左、右构成一个紧密的半圆阵式,并保持一致的步伐向前推进,就像一头全身长满了长长尖刺的大刺蝟,闯进了战阵中来!
跟刺蝟不一样的是,那些尖刺并非静止:每一杆长枪在固守自己的方位同时,也朝外翻腾如蛟龙,不断地迅疾挑拨刺打,一时枪影幢幢,没有人看得清楚这枪阵其实有多少人。
长枪阵既严密又起伏活跃,赶来的两支铳队及原本站在附近的士兵,无人能撄其锋,士卒一迎上去,眨眼就整排被刺倒,简直像野草遇上镰刀一样!
「冲!」张修挥舞着腰刀,催促部下继续迎战:「必定要冲过去!跟那边的人会合!」
呼喊时张修的心在痛。他知道自己正驱赶部下去死。但眼前就是胜负的关键,没有退后的余地。他们一退,东侧的那支铳队恐怕也会退,四周其他将士见了也会逃避——正如老师衍明所说,恐惧会传染;相反,别的士兵看见他们冒死上前,也就可能加入来,令防线不断加厚。再厉害的敌人,也终会被数量消耗。
——就算是用堆叠的屍体,也得把他们拦下来!
另一边程凌则亲身领着最接近自己的五十多名铳兵,一同举着武器杀过去!
他却发觉冲在自己前面的部下,倒下来的速度远超自己预期。跟着程凌冲杀的铳兵,转眼就减少了一半。
程凌自己也已冲到足以看见这群枪手脸孔的距离。这时他看清楚:原来长枪阵才不过由三十人左右构成;死伤倒在他们进路两旁的士卒,转眼却已然过百。
——这是什么威力?
程凌瞪着眼睛。这时他又看见自己前头一名部下,呼喝着高举手铳抡下去,拚死都想打出一个缺口,但其中一柄长枪有如活物般生起反应,巧妙一拨那劈打下来的铜铳,借其力量向旁引导,沉重的铳管将另一名士兵的头壳打得碎裂.,几乎同时那击出手铳的士兵则被另一柄枪刺进心胸。
程凌看着这等枪法,心里收回从前对武者的蔑视。
下一刻,他的咽喉就被他曾经多么看不起的武当派长枪贯穿了。
◇◇◇◇
杨真如双臂舒张,「峨嵋大手臂」的威力瞬间爆发,劲力直贯至枪尖,深深刺入七尺前一名一一兵胸腹之间,士兵因这突发的猛劲,整个人折呰起夹,身体带着血泉脱离枪尖,飞出三尺外才倒下。
带领着身边的武当同门,杨真如踏过屍体铺成的道路,继续不知何时结束的杀戮。
他正站在二十九人长枪阵中央的最前端,所有人都跟随他的步伐节奏。
众人其实并未商议过,只是自然而然就以杨真如为首列阵。李侗与另外七名武当派长枪手在壕沟里被炸死,此刻大家都很清楚,杨真如已成了他们当中枪法最优秀之一人。
而杨真如亦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这个位置——即使他上武当山才不足两年,资历远不如这里许多同门。
——现在可不是谦让旳时候。他限中只有胜利。
在杨真如心里,这一战的意义跟其他同门非常不一样。
自从被神机营围攻,武当门人早就预期,消息一旦传出去,这几年来武当派在各地武林收服的一道场」,必定乘机反叛,恢复原有的门派名号——其中第一个更必然是里面最大那一个。
果然,姚莲舟不久就接到自四川接续傅来的飞鸽书信:峨嵋派已经宣布脱离武当自立,「神龙八枪」余青麟重新出任峨嵋掌门。
——武当派驻在多地的「首蛇道」弟子都受到锦衣卫大量暗杀清剿,不过西南方因与禁军南下路线无关,并没受到打击,故此仍能坆到当地的情报。
其贸早前当姚掌门拒绝朝廷封赐「忠勇武集」铁牌之时,杨真如已经想到,不久之后武当的形势极可能陷於不利,其时他的旧门派必定乘势再兴。现在一切都已成真。
峨嵋派当天一枪未动,就向武当远征军打开山门投降,又被叶辰渊统治总本山「铁峰楼」好一段时日,这些事人所共知,门派数百年的声誉大大折损.,但是峨嵋武者毕竟实力雄厚,司省另一大派青城更已消失,如今再次自立,招牌虽已蒙污,但在巴蜀一地,又有谁敢当面耻笑峨嵋半句?何况峨嵋情况再差,相比武当面临全体覆灭的厄运,怎么说也要强一些。
杨真如想像得到:如今峨嵋山上的昔日前辈与同门,正如何庆幸度过这一难;又正在怎样嘲笑他们这十几个转投了武当派的一叛徒。
——背叛师门,该死!
他们必然如此说。
杨真如却没有任何愧疚。从离开峨嵋山,直至现在冲杀於「遇真宫」外的战场,他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他知道跟自己一起来的十二人也是一样。
收到峨嵋重新立派的消息后,杨真如也想过,师父余青麟现在如何。毕竞是授业恩师,共度十多寒暑,杨真如这名从前的峨嵋精英弟子,曾经跟师父感情甚深;可是离开「铁峰楼」一段日子后,杨真如竟发觉,记忆中师父的样貌早已渐渐变淡,就算每次想起他,记起的都是他向叶辰渊卑躬屈膝那情景。杨真如心里的余青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而我无法接受继续跟从一个这样的人。这是我离去的最大原因。
此刻,杨真如跟十二个同样从峨嵋转投武当的同门,张开长枪的阵式杀戮推进,尽情施展他们揉合了峨嵋与武当精要的枪法,心里只想着一个理由:
——要胜利。把武当保存下来。证明我们当天的决定是对的。
这时不知哪个禁军士兵放出冷箭,正好射进枪阵中,一名前峨眉枪手闪避不及,颈侧中箭,枪杆脱手,继而整个人摔倒。
可是这武当长枪阵并未因折损一人而生乱,附近其他枪手迅速填补那人留下的空隙,阵势又恢复紧密无隙的半圆弧。他们没有看那倒下的同伴一眼,跨过他的屍身继续上前。
挡在杨真如眼前的是六名提着大盾牌和长刀的神机兵,他们是负责保护铳阵两侧防止敌袭的盾刀手。神机铳兵及火器皆甚珍贵,负责保护的翼卫自也是精挑的力士好手,勇猛程度并不输於三千营那些重甲骑兵。
然而他们遇上的,是完全另一层次的武力。
面对那数面大盾,杨真如再次授起枪杆。又再发动「峨嵋大手臂」的发劲法。若单论长枪之术,武当派实在不如峨嵋武者般精研,「武当锁喉枪法」虽也精妙辛辣,但变化技巧和力量远不如峨嵋枪。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杨真如等人的枪术在武当山上还是大有进步。他们投入锻链后就开始明白:武当武艺如「太极拳」固然上乘,但武当派所以在武林中冠绝群伦,不是纯粹因为武功招法有多一害,而是训练有道。即使同样是最简单的一招扎枪,在武当派那种峻烈而更接近实战的磨练之下,其效能也变得不一样。杨真如发现过去所学的许多峨嵋枪术招式,经过武当派的锻链方法,马上有了全新的体会与改良.,而他们又将心得无私与武当同门分享,并且不断互相交手印证。在杨真如这十三人加盟武当后,武当枪术大为丰富,派内长枪手成为一支独特的健军。
此刻那几个盾刀手同时把盾牌紧密拦在跟前,假如是从前的杨真如,只会尽力在盾牌间寻找空隙把枪扎入,现在他却化刺扎为扫打,枪杆前端击在其中一面盾牌上!
这招看似硬来,但杨真如在扫出枪杆之前,其实密切注视那名盾刀手的身体姿势,眼睛彷佛能透视到盾后,看见他举盾时身体骨架如何摆布?,杨真如这一枪斜扫下去,击打的角度正好是士兵举盾抵抗时力量最弱的一方,结果大盾虽然挡住了枪头的打击,但「峨嵋大手臂」的劲力却透过盾牌,完全压到士兵左肩关节上,那盾兵怎抵得这劲度,盾牌反撞在他头上,他继而向侧后方仰倒,碰在其他几个刀盾手身上!
——杨真如这种判断与对策,为门派枪谱所无,完全是靠大量实际交手搏斗而培养出的战法。
因为这一碰撞,六人的盾阵松散开来,各自露出空隙。
杨真如身边的同门眼睛刹那发亮,犹如猎脑看见地上的鼠兔。他们几乎不用思考,各将长枪闪电刺进盾阵空隙间。
长枪阵踏过落地的刀盾与新添的屍体,继续前进。
张修与程凌带来那两支铳队,未能丝毫阻延武当长枪手的推进,六成以上的士兵都死伤在尖锐的枪锋下,其余的铳兵亦被迫退避,包括不甘心的张修,带着十几名部下匆匆撤走。他心想只好暂时退却,从后面召集另一批士卒,再来尝试阻截。
杨真如等二十八人的枪阵,这时已经赶到了先前杀入阵内那四十名武当战士的队尾,眼看快将会合。杨真如看见那些同门就在前方不足两丈外,立时大呼一声:
「开!」
在杨真如号令下,长枪阵迅速一分为二,二十八人极有默契地分为左右两队,同时朝两侧挥舞枪杆前进。武当派旳长枪己令禁军众兵见之丧胆,枪阵这一打开,士兵又再仓皇走避得更远。长枪阵在兵丛里打开的缺口,瞬间扩张。
杨真如下此号令,只因为他们这二十八名长枪手,仍未是主力中的主力。他们的任务只是开路。
——以一条宽!一的屍道,迎接最强者来临。
最后四十人,在全无阻碍之下,踏入战场的核心。
众人前进的阵势,各自围绕拱卫着两个身影。一个黑衣,一个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