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武人急忙打听其中详情,「破门六剑」尤其关心「姚莲舟是不是死了?」;然而朝廷对此战的信息保密甚严,限令地方官府不得向外泄露,此一命令直接来自监掌禁军团营的大太监张永,自然人人不敢违抗,因此商人打听得知的消息也相当有限。他们只知道神机营等出征的禁军已然拔寨离开武当山,起程返回京师,将一切善后之事交予地方卫军与官府处理。如此放心,显示武当派即使未死绝,生还者也必极稀少,再也不成威胁。
「破门六剑」等人知悉后,心里只感一股无由的空虚。
只是他们并不知晓:血战结束之后,禁军士卒大举搜索过「遇真宫」一带,却始终未能寻得武当派首脑人物姚莲舟和叶辰渊的屍体,二人到底已逃出生天,还是遭神机营大炮炸得屍骨无存,实在难以确定。及后士兵在「遇真宫」后山发现一个洞穴,在一地底牢室找到武当副掌门师星昊的屍体。张永公公下令将其首级斩下来用盐保存,快马送回京城予皇帝检视。
武当掌门虽有逃脱的嫌疑,但禁军并未具名指示官府通缉姚莲舟与叶辰渊,只含糊地颁下指令,通缉所有武当派叛逆余党。此事令当地其他门派武者人心惶惶,也有外地路经的武人和江湖人物遭逮捕,送交锦衣卫残酷拷问。
张永所以如此保密,最大原因当然是神机营及其他随同的禁军团营在此役中死伤惨重,统帅遭叛贼在阵中刺杀,更是大大污损了朝廷威信。张永心里对倡议征伐武当的钱宁恨之入骨,但也无奈要善后,匆匆把阵亡将士连同被毁坏的铳炮就地埋葬,重整军容后急不及待就回京,以掩盖逾二千军士死伤的真相。
——事实上此战神机营大折,朝臣为之震动,也引致许多后果;张永本人虽因人脉根基稳固未受整肃,但大将楼元胜遇弑一事,众多将领都被追究罪实,马君明被革除了军籍,其他多名帅营护卫的指挥军官也被贬职。陈全礼虽然临危接管统率之资有功,但也被指太轻率动用火炮,牺牲大量士卒,功过相抵后仍被罚俸,算是轻判。
师星昊的首级送进京城「豹房」后,由皇帝朱厚照亲自检视。当那木匣打开来,皇帝看见师星昊那张下巴破裂的干枯脸孔时,他顿时回想起当天武当派在此作御前比试的情景,还有跟师星昊的对谈。
那一天,朱厚照招武当派武者留在京师,长久陪侍他身侧,师星昊却回答他:
「如何凶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进了笼子里,就只是一头宠物而已。」
看着首级那一刻,朱厚照回想这说话,不由发出喟叹,心里颇后悔因一时之气,就出兵毁了如此珍贵的武当派。
——朱厚照虽不是什么贤明圣主,但心胸算是颇宽广,尤其爱惜勇武顽悍之士。只是早年经历了刘谨擅政谋反一事,对於皇帝威权受挑战格外敏感,因此才有如此决定。结果更令神机营损伤如斯巨大,朱厚照更是懊悔。
陪在身边的钱宁,眼见皇帝检收武当副掌门首级之际,竟没有展露胜利的兴奋,反而显得失落。钱宁生怕皇帝心情转坏,会怪罪他煽动出兵,於是急忙命太监将首级收起,匆匆告退。
正因皇帝在此事上有侮意,在他旨意之下,禁军将领的惩处也都从宽,无人下狱流放;此外先帝修建的「遇真宫」毁坏不堪,朱厚照亦下旨重修,结果经过三年后大致恢复原貌,后人所见的「遇真宫」,实为这一朝新修而成。
——由於征讨武当此役实在太过荒唐,也有损大明朝廷威信,在众多权臣压力下,史官只有另卷记载,后亦无并入正史实录之中,历经乱事而散失,后世不得所知……
自从师星昊的首级送到「豹房」之后,太监宫女就经常听闻,宫室内不时传出一把女子的狂喜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戴魁和圆性谈到武当,二人心情既沉重又觉空虚。沉重的是武当派虽为敌人,但其强悍依然值得敬佩,不该如此死在朝廷之手;空虚的是一心挑战的对象突然消失了,有点失去方向的感觉。
「戴兄应该算是松一口气吧?」圆性说:「至少门派的威胁从此解除了。我想峨嵋等曾经被武当征服的门派,此刻必然已经再次挂起牌匾了。戴兄,你打算回祁县了吗?」戴魁点点头:「那你们几位呢?尤其是荆兄和燕师弟……你知道他们怎么想吗?」
「戴兄有家可回,是好事啊。」圆性叹气摇摇头:「我们『破门六剑』,既已『破门』,也就没有回归之处。何况我们此刻仍是罪犯之身,我要是回少林寺,或者练前蜚回崆峒,都会累及同门;童静更不必说,若她老爹被人知道女儿成了钦犯,他整个岷江帮都不好过。」
戴魁听了默然。圆性又继续说:「燕横知道武当覆灭之后,看来倒还好。毕竟他还有复兴青城派这个大任支撑着。昨天我看他练剑时他跟我说:『即使今天让我清洗了罪名,我也不能就此回青城山。没有了武当派,不代表我就有资格重新挂起青城剑派的牌匾。不可以因为我是青城派仅存的「道传弟子」就这样。这资格,我仍然要靠实力争回来。』」戴魁听了点头微笑:「真不愧是燕师弟,总是对自我如此忠诚。看来不必担心他。」
「倒是荆裂有点不一样。」圆性没有跟着他笑,接着说:「这两天他跟我练『易筋经』,很是心不在焉。先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只要跟疗伤复元有关的事,他都十分专注……我看这事情对他打击不小……唉,世事真奇怪。『武当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武当纠缠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戴魁听了,回想当日在西安姚莲舟立五年「不战之约.」,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受到荆裂的刺激所致。
那就好像两匹竞跑的健马,前一匹回头向冲起步的后一匹催促:来啊,赶上来吧!然后,那领头的马突然就坠入深谷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的荒野……
小二过来为戴魁换过热茶。他无言呷着茶碗,圆性也默默不语地吃着桌上剩下的东西。两人自从在西安与荆裂相遇,对这个奇男子敬重有加,圆性与他更结成了同生共死的伙伴。他们对荆裂此后如何,都有些担心。
「假如岛津女侠在的话就好了……」戴魁说:「有她在,荆兄的心会安定许多。」
圆性听了,想起从前荆裂与虎玲兰在一起的日子,不禁点头。自小就出家旳圆性虽然无法领略二人情感,但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连系。虎玲兰是世上最能亲近荆裂的人。反之亦然。
一想及此,圆性重新打起精神来,一口喝干了碗中茶。
「对。我们既无家可归,也不好意思再寄居湘潭,那就继续一起走吧。童静被掳走时,荆裂也说过:『破门六剑』必定要重新在一起。我们就跟着他去找岛津小姐。此后如何,等『破门六剑』都齐全了再说!」
戴魁听了稍觉宽心,向圆性微笑,又摸摸伏在他身边的阿来。
却在此时外面街道起了骚动。圆性和戴魁异常警觉,抓起放在身旁的兵器,朝外张望。
——秘宗门人离开差不多一个月了……难道韩山虎已经伤癒,再带着同门回来偷袭?
只见街上许多人惊慌奔走,并一起回头瞧向街道北面,似乎那头发生了什么可怕事情〇
圆性、戴魁及阿来二人一犬冲出了茶馆,向街道北面走去。
「什么事情?」圆性跑着时大叫,询问正朝反方向逃跑的路人。
「是那个疯子!他出来了!那个秘宗掌门!」有人如此大呼回答圆性。
圆性的睑刹那变得杀气腾腾,提着木杖大步往前急奔。
——又是那麻烦的老头!
燕横当日将受伤昏迷的雷九谛带回来后,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处置他。
救回雷九谛是童静的请求。她自然深知这个秘宗掌门凶残无道,自己的徒弟眼也不眨就能杀掉,个性偏狭兼且心智不稳。但毕竟在「湘渡客栈」时雷九谛一直待童静不薄,更为了保护她而与弟子血战,因此才负伤险死。
虽说最初把童静劫到客栈作人质的也是雷九谛,但在她心里还是无法因此就抵消那救命的恩情。
——何况他是多么地看重我……
众人对於应否救治雷九谛莫衷一是。湘龙派弟子命丧秘宗门之手,湘潭又曾被搞得鸡飞狗跳,掌门唐皓自然甚恨雷九谛;刑瑛的师父练飞虹及爱人庞天顺都曾被雷九谛重伤,亦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然而在场辈分地位最高的八卦掌门尹英峰却说:「我与秘宗门并无结下什么血仇,本不该说些什么。但我想:躺在我们跟前的,好歹是当今天下『九大门派』掌门之一……我们真的就这样看着他重伤断气吗?」
众人这时又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练飞虹。练飞虹摸摸自己失去一边的耳朵——那正是被雷九谛割去的。
「我同意尹掌门的话。」练飞虹轻轻答了一句,然后瞧着童静又说:「不过你们可别有什么非份的指望。那家伙不会因此就感恩。」
童静点点头。她只是不想欠下这头怪物的人情。
在严有佛医治之下,雷九谛一渐渐好转过来。这时众武者又要面临另一个问题:怎样安置恢复了武力的他?大家都没有忘记雷九谛的可怕,还有那喜怒无常的疯狂。简直就是一头不知何时噬人的猛兽。
唐皓甚至想过,借用湘潭官府的牢房困着雷九谛。但是练飞虹反对这提议:「这般屈辱的处置,只会刺激那家伙。」最后唐皓选定了正街上一家酒坊,其深处酒窖旁有一座招待客人的小小别馆、与外面街道隔绝,陈设颇是雅致。
唐皓愿意如此安排,亦因为严有佛告诉他们:雷九谛醒过来之后,情绪竟十分平静,显得甚为落寞,已失却了从前的自信与狂气。
「这是难免的事。」尹英峰听后叹息:「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的门派与弟子。」
——此后秘宗门确是分崩离析。这宗师徒相残的事件对秘宗门声誉影响甚大,派内传闻这与桃色有关,更令门人士气与忠诚皆大降。更重要是雷九谛从未培养出接班人才,唯一有本领的韩山虎也欠缺足够的人望,沧州秘宗总馆的掌门之位於是一直悬空,而各地分馆亦因此渐渐脱离独立。「九大门派」里人数最盛的秘宗门,从此风光不再。
「雷九谛醒过来之后只问过一句,此外一直没有说任何话。」严有佛向众武者报告说:「他问我是谁把他救回来的。我告诉他是燕少侠,他听了只是沉默。」
如此过了一个月,雷九谛伤势已经大致恢复,但始终未再提起精神来,只是在那别馆房间静养,连武功也没有练习。而「破门六剑」等众武者一次都没有去看他,以免无故刺激起他的敌意。渐渐大家都没再担心雷九谛会生事。
——可是他今天竟然又发难!
圆性和戴魁奔跑往人群骚动处,这时看见从东侧的巷子又走出来几条人影,正是燕横、练飞虹、童静、刑瑛和庞天顺,后面还跟随着一群湘龙剑派弟子,显然也因为听闻这边的骚动,从后街的湘龙馆本部「南麟馆」赶来査探。
——尹英峰及一众八卦门人并未出现,只因数天前他们已经告别,起程返回徽州。
「是雷九谛吗?」童静见了二人急忙问。
圆性点点头。练飞虹不禁叹息,刑瑛则切齿大骂:「早说了不要救这家伙!」
他们一起向前急奔,这时又听途人说,雷九谛转进了通往西面河岸的横巷里。众人遥望左侧,果然见那边许多人呼叫奔走,於是也追过去。
穿过好几段横巷,众人从两座仓库之间的巷口奔出来,只见面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临着湘江水岸的河街上。
燕横张望街道,只见一个披着黑袍的身影,正在街心奔跑,看那超乎常人的速度就知道是「云隐神行」雷九谛无疑。雷九谛所过之处,人人犹如白日见鬼,惊惧得抛下担挑货物四散逃避。
燕横等人向雷九谛全力急追,恐怕他伤及无辜百姓。但见雷九谛沿途却并无动手,只是一直朝着搭建在河岸边上的那座竹棚走过去,似乎就是他的目的地。
由於「湘渡客栈」生变,童静重获自由,荆裂亦再无必要与雷九谛决战,那座竹棚围绕的擂台建到一半就已停工,也无人修整,经过一个月风吹日晒已经落得残破,内里空空如也,人物俱无。
——他要去那边干什么?
练飞虹和刑瑛身具崆峒派卓越的轻功,而年轻力壮的燕横步法身手也绝不慢,他们三入超越同伴率先追前去,然而始终难以缩短与雷九谛之间的距离——他的秘宗门「燕青迷步」造诣,大概只有武当「首蛇道」好手能够相比。雷九谛虽然伤癒不久,速度亦未有大退步。
幸好雷九谛似乎只是一心奔向擂台所在,沿途遇上走避不及的途人妇孺,只是像水中游鱼般从各人身边滑过,脚步始终未有减缓半点,尽显「云隐神行」的功力。
一路无人拦阻之下,只见雷九谛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竹棚入口。燕横等三人只有追进去。进去前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意互通,都各自拔出腰间佩剑,以预防在竹棚内侧目不能见的死角,被雷九谛回头袭击。
三人谨愼进入了竹棚,并未遇到雷九谛迎袭,再朝前方张看,发觉这担心只是多余。
只见在空荡荡的木搭擂台上,雷九谛已然安静地盘膝坐在中央,一动不动。
他们不知道雷九谛心里在想什么,只好在擂台外提着剑戒备。
「瑛,小心。」练飞虹向武艺稍逊的刑瑛提醒:「别离开我身旁。」他说时眼睛不离台上的雷九谛,左手里已然暗扣着飞刀。
另一边的燕横握着「龙枣」,也是异常紧张。
圆性、童静、戴魁、庞天顺等众人,这时亦陆续赶来。童静马上走近燕横身旁——她看着燕横率先追入竹棚,心焦如焚,生怕就在这期间燕横会被雷九谛伤害。
燕横看着童静点点头,同时也拔出了后腰的「虎辟」,并移到童静跟前掩护。他听童静说过在「湘渡客栈」发生过的事情,知道雷九谛极希望收她为徒,此刻一看见她,难保不会又发难抢人,所以先保护在她身前。
——不会再让他分开我们!
庞天顺先前受伤不轻,良现在仍没有完全回覆昔日的身手体力,跑了这一段路只觉有些气喘。此刻再次看见雷九谛,想起那天大宅里与他交手,庞天顺心里犹有余悸。
「姓雷的。」这时练飞虹向擂台上这个多年宿敌喊话:「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雷九诵却恍如未闻,仍然盘坐在擂台上仰视天色。他一头半白的乱发在江风中飘扬。
「喂,雷九谛,你……」练飞虹再喊。
练飞虹未说完,雷九谛的眼睛却已转过来与他对视。练飞虹看见,雷九谛又再重现了那种痴狂的眼神,神情似乎在渴望什么。
「我在等人。」雷九谛回答。
练飞虹扬了扬白眉:「你等谁?」
雷九谛的脸皱起来,现出额上如老虎般的深纹。
「我等荆裂。他答应过跟我决战。我就坐在这里,等到他来为止。」
众人都感讶异。雷九谛已经完全疯了吗?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立场吗?童静已不在他手上,三百名秘宗门人不是死去就已四散回家,他已经没有任何本钱再迫荆裂决斗了。
此刻雷九谛身上没有任何兵刃,加上伤癒后状态未十足,要是他真的发难,在场这些人一拥而上夹攻,要围杀这个秘宗掌门并非难事。练飞虹和燕横固然没有这个打算,但必要时他们宁可出手保护湘潭人的安全,亦绝不会再给雷九谛要挟他们任何事情。
「他不会来的。」练飞虹失笑:「你就继续在这里等吧!」
他说着时心里却疑惑:为什么雷九谛突然这般执意与荆裂决斗?反而不是急着回去重整门派?有什么刺激到这个疯子吗?
这时又有人赶来竹棚里,正是严有佛跟几个负责保护他的湘龙派弟子。严有佛治疗雷九诵期间一直由他们陪伴,虽然严有佛本人反对——反正雷九谛要是发狂起来,这几个湘龙剑士也绝对挡不了——但唐皓仍坚持这个安排。
肥胖的严有佛喘着气走到燕横等人身后。童静马上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突然这样?」
严有佛仍在喘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一指身边的湘龙派弟子。
比较高那个湘龙剑士面有愧色,怯懦说:「刚才严大夫正为他检査伤口时,我们在房间外聊天,不免说到武当派被朝廷消灭的事……他大概听到了,就突然发狂跑出酒坊……」众人听了都默然。这时圆性想起刚才与戴魁的对话,恍然大悟。
「雷九谛就跟荆裂一样……」圆性说:「他希望挑战姚莲舟,以证明自己的毕生绝学,并且光耀秘宗门。可是突然之间,世上再没有了武当……」
燕横明白了,接着他说:「……於是在他心里,只剩下曾经斩伤他的荆大哥跟『浪花斩铁势』。」
圆性点点头:「以他的年纪,再不打,武功的高峰就会溜走。荆裂如今已经成了他武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对手。」
众人明白后,回头又再看看独自坐在擂台正中央的雷九谛。
虽是可恨的敌人,他们心底里还是不得不对这个如此坚执的武道行者生起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