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听了马荻的说话,宋梨不禁回想当年在青城后山「泰安寺」与燕小六分手的情景。那时候她对小六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没有把小六骂走……假如我那天跟着他……也许现在,我和他正在这样的荒野平原中骑马闯荡,自由自在地过活。
——只要那时候我有多一点点勇气……
那张「破门六剑」通缉名单上还有两个女的。她们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是小六的……?
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烧。
两年前,武当派在她一言煽动之下被朝廷禁军消灭,可是成功复仇的快感并未如她想像般强烈。禁卫监军张永公公带回来的逆贼首级,只得陌生的武当副掌门师星昊,既没有那传说中的姚莲舟,也没有宋梨念念不忘的仇人叶辰渊。两人最后是生是死?宋梨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知道。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感,还有「豹房」里持续的囚笼生涯。
宋梨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对小六的牵挂。她日夜在想办法游说皇帝解除「破门六剑」的通缉令,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这时突然有两骑走近车旁,坐在马鞍上的是两个全身披挂、身材健壮的太监,朝窗里的宋梨和马荻张望,目光特别落在马荻脸上。
「两位美人小心着凉。」其中一名太监木无表情地说。宋梨有点畏惧,想把车窗带上,但身后的马荻把她的手按住,并且狠狠盯着那太监的脸。两名太监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着马让车子先行,但不一会又策马踱步,在车后跟随着。
「他们……」
宋梨以疑问的眼神瞧着马荻。
「是杨廷和收买的人。」马荻说:「来看着我跟这孩子的。」
怀有身孕的马荻获皇帝宠幸,此事震惊朝廷众官,特别是当今首辅杨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杨廷和曾任职詹事府,为当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辅读老师,皇帝对他自是敬重有加。杨廷和以老师身份,苦劝皇帝勿要招马荻进「豹房」,但皇帝坚执不肯,此争执再加上江彬从中唆摆,令正德皇与朝臣之间出现了裂痕。
杨廷和担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来,万一朱厚照荒唐得将之认作亲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继承血脉岂非都要乱了?此乃动摇国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杨廷和密切监视着马荻,以作应变。
这其中的关系,宋梨早有听闻,因此忧心地看着马荻。可是马荻却露出坚强果敢的眼神,双手抱着肚皮,像是拥抱着还未出生的孩子。
「无论怎样,我也一定会活下去。」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为了他。」
马荻的声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动了宋梨。宋梨随即回忆起刚才那梦境。终於她也决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见小六和小英。
——不管他们此刻在哪里。
宋梨随着马荻眺望窗外广阔的天空,眼睛里燃起许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侧,一支为数不足二百的骑兵队离群而出,在平原上驰行,虽然只是半速,但从人马的利落姿态可知,全都是强健的精鋭战士。
这支健军确是非比寻常。此刻他们分为前后两股,跑在前头的三、四十骑乃是大明皇室禁卫的三千营铁甲兵,一身雕饰讲究的盔甲华丽整齐,策骑间合奏发出兵甲碰响,先声夺人;前头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带和马镫支撑辅助下,单手举着一面高高的直幡,飘动的布上写着「威武大将军」五个大字。
至於后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来骑的战士,气质与前头的禁卫铁甲骑兵截然不同,身上护甲简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为了配合各士兵擅长的战法而添减,各人身上所带兵器装备也毫不统一。他们在战盔下露出的一双双眼睛,透着饥饿而凶暴的气息,不似铁甲禁卫般庄严,略显散漫但同时又令人感觉更危险。这些乃是驻守宣府的游击骑兵,与鞑靼人交战经验甚丰富,在这关外平原上策马,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他们的指挥官也在其中。雄纠纠的江彬骑着心爱战驹,背带弓矢腰挂弯刀,连头盔也没戴上,只是随随便便挂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张带着勇战创疤的脸,凌厉的眼神直直盯着前方铁骑。
边将出身的江彬虽已成为皇座旁的宠臣,取代钱宁掌管锦衣卫,并且长居京师陪伴帝侧,但一直未有放开宣府亲兵的权力,经常劝诱正德皇帝准许他将这支边军调动入京作防务及御前演练,既保住他在边军的影响力,又可讨皇帝欢心,更乘机掌握了护卫京师的部分权柄。
江彬一直密切监视着前头的禁军铁骑。在那丛丛甲影之间,可见一名骑士身型略为瘦削,但策马的姿态同样矫捷,一身装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灿目金光,背后是一面绣金的鲜红披风,战盔顶上两侧装着猛禽翅膀的佩饰。
这背影不是谁,正是那面直幡上军衔的主人:「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
——说穿了,也就是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又长又威风的官阶。
在江彬的诱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驰骋关外的念头。三年前他曾尝试过一次,结果却在居庸关为忠臣拦阻,败兴而还。朝臣对皇帝意欲出关,当然极为紧张:谁都没有忘记当年「土木之变」,英宗皇帝被俘、大明军队一代精锐几乎尽折、京城险为蒙古铁骑攻破的大祸,绝不想此巨大厄难重演。
但朱厚照并未甘心,再度与江彬谋划,这次终於成功用计闯关而出,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愿了:离开了京城,争宠劲敌钱宁与众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为他一人独揽;只要在关外好好招呼皇帝,给他过足带兵历险的瘾,自己的地位就更稳如泰山,凌驾一众朝臣之上。
——那时候钱宁也得看我的脸色……我甚至能够除掉他……
然而此际江彬脸上找不到半点欢欣兴奋的神色,反而肃穆地看着前头正享受带兵策骑的皇帝,眉宇间带着忧虑与隐隐的恐惧。
原来出关之后,皇帝一行人到达江彬的根据地宣府,才玩了几天就听闻一个消息:
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正往边镇大同来犯。
——是那个「小王子」。大明军队上下闻名色变的人物。
皇帝听了消息眼睛却顿时亮起来。
看见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还来不及想办法劝阻,皇帝已然下令,点起宣府边军精锐兵马,御驾亲征大同府!
「朕要去会一会他。」皇帝当时踌躇满志地说着,抚摸手中的一柄银饰砍刀。
江彬瞪着眼睛不发一言。
「会一会他」?那个鞑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们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这「小王子」侵犯过,连陷多镇,烧杀抢掠来回百里,无人能挡?
——就凭你?你这个长居宫中、在「豹房」玩玩「练兵」游戏的小子,要「会一会他」?
但是江彬看见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决。江彬一身富贵,俱是靠取宠於皇帝而获得,要在这样的时刻扫皇帝的兴,那是江彬死也不会做的事。
——只好暂时随他心意……说不定过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来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宠的危险,干犯他的兴头?
可是今天已快将到达大同府阳和卫了,江彬看见眼前的皇帝,正威风地领着铁甲亲卫策骑漫步平原,半点没有紧张害怕的迹象,甚至真的显露了些大将军的自信与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与朱厚照日夕相对,年轻皇帝虽仍旧爱玩,但江彬却察觉他近一年多以来有了特殊变化,增添了些从前所无的气度,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神机营消灭了武当派之后……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领着四十铁骑亲卫,驰骋在梦想已久、自由开阔的平原之上,那袭豪华战甲底下的身躯热血沸腾,不知不觉间就驱使骏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侧后方的亲卫一边催马紧随,一边高呼:「请别脱离大队太远丨」
——这些禁卫虽未曾戍边,但也听闻过鞑靼骑兵来去如风,这关外荒原是何等危险。前一刻看似四野无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虽然爱刺激冒险,但并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游乐园,部将的说话还是得多听,於是收慢了坐骑,后头的铁骑队也缓了下来,跟随拱护在皇帝两翼。
马儿踱步同时,朱厚照自战盔底下,眺视那片被阳光晒成金黄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见的另一头,无数敌人正跟他一样骑着马带着刀箭,血液同样的翻滚着,心里怀着同样的壮志……
——不。不一样的。他们比朕饥饿。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鞑靼战士不相同。他们为了功业富贵,为了家人吃饱穿暖,拿了性命出来赌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战场;而他自己,从出生一刻开始,注定掌握天下,本来就没有任何奔驰在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里还是有一个没填满的坑——世上还是有些东西,是连皇帝也没法随手得到的。他离京千里,就是要去寻找这东西。
听闻「小王子」率兵来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决定亲身迎击,并非如江彬所想般只为冒险好玩。先祖开国的勇猛事蹟,朱厚照自小就听过读过无数遍。老师讲述这些历史,原意是叫太子体会先帝创业之艰辛;可是听在朱厚照耳里,意义却全不一样,心里只有无限的欣羡与向往,甚至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祖先曾经击败、驱逐过的敌人,他好想也击败一次。
促使朱厚照下定决心迎击强敌「小王子」的,还不止此。他更是受到了武当派的刺激。
两年前消灭武当派之后,朱厚照颇感后悔,之后多次接见从武当山之役生还而回的将兵,听他们讲述那场短促但惨烈的战事到底如何进行,得知武当剑士在战场上怎样以一抵百,堆积屍山;以数人之力闪电入侵,敢死刺杀神机营大将;在炮雨铳林之间如神鬼般冲锋而进,彷佛拥有不死之身……朱厚照听完,既为下令毁了这么一群不世出的战士而痛惜,同时却又恨不得当日自己率领神机营亲征,能够目睹那样的奇蹟。
他心里就是如此矛盾:既后悔灭了武当,可又觉得赐给武当派这灿烂一战,正正成就了他们的传奇;武当派能够在这战中燃烧至尽,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因着这心理,朱厚照并未追究禁军折损惨重的罪责,诸将士仍留原职,战死者眷属获得额外恩恤,监军张永仍督领禁军团营。
这年来朱厚照对武当派念念不忘,比从前更沉醉於武事;而曾经刺激他出兵武当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边,甚至出关也带在一起,彷佛她就是武当之战的纪念品……
之后到了宣府,当听到「小王子」之名时,朱厚照立时将对方与武当联想在一起:
——朕出关之际,那家伙就正好来犯……如此巧合,千载难逢!也许他正是上天赐给朕的灿烂一战!
朕此生也不可能练成如武当派那样厉害的武者;但同样能够找到燃亮自身的战场!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马鞍上伸手握着腰刀,作势欲拔,彷佛在无人荒原上隐隐看见了敌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场猛将,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可是身为断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杀气一旦散发,身旁将士都感受得到,竟全体不自觉微微退缩畏惧,低下头来。
「朕要打赢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离荒野尽头,向身后战士徐徐说:「你们会助朕一臂吗?」
这支亲兵跟随皇帝已久,却从未听过他如此认真说话,心里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礼,众多铁甲片发出响声,各人衷心合呼:
「臣必死战!」
在他们眼中,年仅廿六岁的皇帝在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他们不知道,这都是拜武当所赐。
◇◇◇◇
十三日后,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师来援之张永、魏彬、张忠等部,於应州会合大同总兵王勳,兵马共计六万,迎战达延汗巴图蒙克五万鞑靼铁骑。
——五十三岁的巴图蒙克,明军称其「小王子」,自十六岁亲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统漠南,此后率众来犯大明边疆大小数十回,烧杀抢掠,来回纵横千里,明军闻风丧胆,无人敢战。
应州之役,两军於雾中交锋,正德皇帝亲自披挂於阵前作战,明军战意高涨,与往日怯懦之情态大异,令巴图蒙克及鞑靼部将甚为惊讶。
朱厚照不顾群臣规劝,率先带兵冲锋,因战况混乱,竟深入敌阵,几乎陷入鞑靼军的包围;但他与亲卫异常勇猛,先一步冲散了敌方阵形。
最危急时,一名鞑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与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该鞑靼战士的弯刀力劲雄猛,朱厚照几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骑;但电光石火之间,皇帝不自觉使出从前得武当派副掌门师星昊指点过的「武当行剑」招势,身躯在马鞍上斜斜闪过敌人弯刀,同时手上御用战刀横斩,割破了鞑靼战士的颈项。
江彬及张永随即赶到护驾。鞑靼在明军如此攻势下不敢力敌,果断收兵。
次日两军再战朔州附近,然而这天雾色更浓,双方也难调度。鞑靼经昨日之严重挫折,又遇上远超预料的顽强敌人,人困马疲,终於决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报捷。
同年末巴图蒙克病逝,无人知晓是否与此次应州挫败有关。他死后漠南蒙古众部落又再陷入分裂,虽仍每岁侵扰边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进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丧,并向朝廷回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战功,其中特书一笔:「斩虏首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