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杀与禅 第二章 危城僧
那张石雕的佛相,早就因年月久远而模糊,没有生命的双目如像空白,无悲无喜
盘坐在佛像跟前的圆性,却依然凝视那双佛目。他眼神极专注,彷佛从那石头雕刻的眼珠里快要领悟出什么,只要再多看一会就能破解。佛却始终未向他启示。
圆性把目光放松开来,转而观视那佛像全体。这尊「骑龙石佛」据说立於宋朝年间,雕刻的工艺精巧却不卖弄,那如来佛踏骑着恶龙的姿态,刻划出一股沉静又巨大的威仪,虽被年月风霜淡化了雕工,仍令观者心头震撼。石佛因而成了安庆城「龙佛寺」里的名物,远近而来参拜者甚众,香火不断。对这座「骑龙石佛」,圆性也是同样着迷。在「龙佛寺」挂单的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趁清晨还没有信众入寺参拜之前,到来寺后的殿堂观赏石佛。身为少林武僧,圆性最初自然是为佛像那降伏猛龙的强态所吸引;可是数个月下来,他在寺里读了不少经书,看石佛的目光也渐渐改变,更着眼於佛像那柔和的面相。
——既有降龙伏虎的大威能,却又怀有看透众生因果的大慈悲,才是这座石佛呈示的真像。
这正正就是过去一直全心追求武力的圆性所面临的矛盾。
——要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圆性继续打坐观佛良久,直至窗外日光渐盛,他才站起来,朝石佛合什一拜后离去,往经堂走去。
除了「骑龙石佛」之外,安庆「龙佛寺」也以古本佛经的收藏而驰名。圆性自从跟「破门六剑」同伴分别,离了水岩前寨就到处流浪,辗转间到了江西、安徽与湖广三省边界一带,在那里他听闻了安徽安庆府的「龙佛寺」经藏甚为丰富,於是就在好奇下到来。
——在武道一途无法超越荆裂,令圆性甚感迷惘,彷佛生命失却了目标。从前在少林寺他沉醉武术,总是懒於学经,如今反而思考,自己是否能在经书里找寻到什么方向……
圆性既无度牒,也未向「龙佛寺」中人透露自己来历。但住持素慧大师一眼看出圆性不是凡僧,必然曾有大经历,没多问就准许他入寺挂单,而圆性也一住数月。
在「龙佛寺」这些日子以来,圆性却半点未守寺内规律,而自有一套修行作息的习惯:清晨独自观看「骑龙石佛」打坐;继而往藏经堂自行阅读;其余的时间,圚性多未留在寺里,而是在安庆城中游手间逛,更常常与城里街头的孩子玩闹。安庆百姓都知道「龙佛寺」来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和尚,只是圆性并无干犯喝酒吃肉或调戏妇女等戒律,人们只当他好玩,亦未深责。而素慧了解圆性只是随着自己心性行事,也就没有管束他。
圆性如此每天观佛、读经并与孩童游戏,要说因此领悟到什么又谈不上,只是觉得这样好像能令自己心情平静。而他带着的齐眉棍与铜人甲,一直就寄藏在寺里的杂物房内,几个月来都没有碰一碰……
如今的圆性又比在水岩前寨那时候瘦了一圈,虽然比「龙佛寺」众僧还是壮硕得多,却不再如从前厚实,走在寺院廊道上的脚步也变得轻柔了。经历这段日子,圆性觉得自己对四周的感官变得更敏锐了。就好像此刻,他经过走廊旁的一棵树,从前眼中所见就只是树木而已,现在的他只要稍稍集中,就连阳光下绿叶的叶脉都能看得见……
这时他察觉前头有异:与平日每个早上不一样,藏经堂门前有人在骚动。
圆性走近前去,在廊道拐过一个角落,果然看见几名僧人就站在藏经堂门外,正在将数个结实的大木箱搬进里头。住持素慧大师亦在其中,指挥着弟子搬运。
素慧见圆性前来合什作礼,马上就说:「你来的正好!寺里要数你力气最大,快帮忙众师兄。」
圆性探头察看门里,只见僧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套套珍藏的古本经书用好几层油纸包裹,再轻轻放进木箱里。
「住持,这是怎么回事?」圆性搔着短发问。在「龙佛寺」居住虽然经常可以剃头刮须,但圆性的毛发实在太旺盛,刮了三两天后脑袋又是变得毛茸茸。
「要赶紧把经书藏起来。」素慧大师此刻焦急的神情,圆性来了几个月也从没见过。「埋进地里好,藏在城外深山也好,不可落在贼人手里。」
圆性听了「贼人」二字,耸一耸眉毛,双肩微微沉下来,隐隐就已进入武斗的戒备状态。他身边的僧人察觉这变化,不禁被吓得停了手。这家伙到底是哪来的和尚?
「是衙门那边昨天收到的消息。」素慧大师说着,轻轻闭目合什,细声隐了句「阿弥陀佛」,才说:「变天了。那风暴恐怕要席卷到安庆来。」
◇◇◇◇
踏在安庆城街道上,圆性发现城内平日繁荣安逸的气氛已然消失。代之是一股连空气也紧绷的焦虑。市集的店舖大半都紧紧关了门。稀疏的行人匆匆步过,每个都低着头没有互相招呼。一辆辆载着粮食的木头车在路中央留下辗痕。偶尔有守城的官兵牵着马出现,肩头扛着刀枪,每个都紧咬牙齿,脸色呈着微微的灰黑,好像已经受到诅咒。
平时每天一起玩的孩子,一个也不见。
看着城里这景况,圆性皱起浓眉。一股思绪如电在他脑海闪现,像是接通了什么。他想闭起眼逃避,但不能。
然后他看见了:安庆城内街道,化为一片屍山血海。
他眨眨眼,回过神来,那景象又已消失,眼前一切如常。
他知道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看见了什么。
是未来——或者说,是其中一个可能的未来。
——不管我走到哪里,战斗、流血和死亡还是要跟着我吗?
——还是说,世间本来就如此,只是我有缘分把因果看得更清楚?……………….....
圆性默默站在街道中央,仿似立禅入定。路过的人都没有间暇理会这怪和尚。
过了好一会,圆性才终於再动起来。他伸手截住几个经过的官兵。
「带我去,见你们里面最大的那人。」
◇◇◇◇
杨锐在踏入安庆知府衙门之时,胸膛里心事翻涌。但他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
——若未劝得他死战,我绝不会踏出这个门口。
杨锐此刻一身便服,未有披挂战衣佩剑,但任何人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他那堂堂的军人气势。他个子并不高大,拱卫在左右的四个带刀卫士每人都比他高了一个头,但他那瘦削黝黑的脸甚是精悍,一双细目更是锐利如鹰隼,彷佛随时能穿透人心。杨锐这三十年武官生涯一帆风顺,有一半都是靠这眼神震慑部下。
这气度乃是杨锐自幼从父亲身上感染得来。杨锐出身世袭武家,一出生已注定从军。大明自开国以来,卫所武官采世袭制,成为导致武事废弛的一大流弊,许多武家子弟凭借袓荫就领得军职,全无振作上进之心,只识以地位作威作福,荒废弓马武艺与兵学,累世下来朝廷官军人才越见凋零。杨锐却是其中一个例外,自小即随父亲勤学兵马之事,成年继任了军职后即表现出指挥才能,年纪轻轻就步步晋陞,更获派在淮安督领漕运船只的修造,任务极是吃重。
其后杨锐奉派来统率安庆戌军,与孙燧及王守仁一样,都是兵部尚书王琼的安排。杨锐知道自己担任这个都指挥佥事,在尚书大人心里是何等重要,他亦不敢怠慢,几年来治军甚严,置备军械及修建防务等皆一丝不苟。
王尚书的忧虑,今天成了事实,杨锐知道是自己挺身之时了。
然而安庆知府怎么想,他却不能确定。
因公务的关系,杨锐与知府张文锦尚算相熟,说话也颇投机。张文锦为官作风刚正,与杨锐属同一类人。
可是在官场打滚这些年,教会了杨锐一件事:凡事未临到巨大的利益或危机,你都没能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现在正是那种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