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衙门的前堂,杨锐着四名卫士留下来等候,才独自跟着知府的随从进入内堂。按规矩即使是戌卫的指挥官,也不可随便带着武器和士兵进入知府官署的内部。他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眼前这一局。
心思细密并且熟知兵事的他,自然也跟王守仁一样,马上知道南昌宁王府叛军下一步最有可能怎么走:顺流东行,进攻南京。
而安庆城,正正就扼守着南京前头大江上最重要的一道水陆关口。
杨锐很了解,叛贼朱宸濠要是进占南京,即位称帝,对大明百姓将是多么巨大的一场灾难。
——而我们就挡在他面前。只有我们。
对於北方朝廷大军能否及时来援,杨锐丝毫不存寄望;反倒是南赣的王守仁,他仍有所期待。然而此刻就连王都堂是否尚在人世还未确知。即使王都堂未被叛贼所擒,任其用兵如何神鬼莫测,亦不可能在三天两日里变出一支军队来。
贼军临城,已是无可避免之事。问题只在於是开门相迎?还是闭门死战?
这对於杨锐来说,不是一个问题。他亦深信自己的亲军不会有任何疑惑
现在他就要进去确定,这衙门内那个人是否心意相同的伙伴。
到了内堂客厅的门前,那名随从站住,高声唱了声「杨指挥来见」。门里传来一记含糊的答话,那随从便将门推开来,请杨锐进内。
杨锐进了厅内,却未得张文锦相迎。只见张大人仍背向着门,俯首看着厅中央的一张大桌。
张文锦的背影比杨锐高大,虽是一身文服,但腰身挺得笔直,甚是硬朗。他自然散发的这股刚强气息,与王守仁或伍文定隐隐相似。这并非偶然,只因三人都有共同的经历:曾受大太监刘瑾迫害而存活下来。张文锦当年曾被捕下诏狱,险死还生,再遭剥夺功名官职,贬为庶民,直至刘瑾伏诛之后才再获起用。
杨锐张望,看见张文锦面前那张桌子上,摆着好几幅地图,还有些摊开的账册卷宗。
「知府大人。」杨锐行了个礼。
张文锦这才回头来,也还了礼。他跟杨锐的长相可说两个极端,肤色白皙,面形方正,口鼻轮廓扁平而并不突出,一双眼睛却很大,可说是一副异相。
两人相对,一时竟无说话。杨锐到来之前心里早有准备,必要之时就用军队架空张知府,迫他作战。但此刻面对张文锦本人,杨锐却感到气势反为对方所慑。
张文锦同时也在打量着杨锐,不发一言。
杨锐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紧绷的气氛,正要开口,张文锦却比他先一步说话
「宁王府逆贼军势浩大,并非我安庆守军所能抵御。与其以卵系石,不如先避其锋锐,全身撤退,日后会合大军再图反击。」
杨锐听着只觉窒息,双拳紧紧捏着。可是在他能反驳之前,张文锦又说话了。
「以上这番话,假如就是杨大人要说的,我绝不会给你离开这座厅堂。」杨锐听了,再也忍不住,放声狂笑。
从那笑声里,张文锦感知杨锐的本意。他也微笑起来。
杨锐大笑了一轮后,叹了口气,苦笑说:「我还以为那正是知府大人...J
「以为什么?」张文锦立时收起笑容,白皙的脸顿变铁青,眼睛瞪得更大:「刘瑾我也不怕,会怕这朱宸濠?」
杨锐不敢笑了,顿时抱歉拱拱双手。张文锦这种刚烈的脾气,实在令杨锐吓了一跳,不禁想:也许他正是因为曾经历过刘瑾之劫,而有这么极端的性情吧?
——然而在此非常时期,我们最需要的正是这般气魄……任谁看都会觉得我们是疯子吧?……
这时张文锦拍拍手掌。在客厅内里一座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两个男人,各自都拿着明晃晃的单刀。另一头厅门之外同时传来脚步声。
那两个刀手跟张知府互视一眼,马上把刀收回腰间鞘里,也没有看杨锐就出门,与埋伏在厅外的另三人一起离开。
杨锐瞧着刀手,又看看张文锦,不禁冒出冷汗:这个文官的手段比我还要辛辣,杨锐甚是庆幸,自己与张文锦站在同一阵线。
张文锦却不以为意,又垂头瞧向桌上,拿起一幅地图细看。杨锐上前看见,桌上满满放着都是安庆城内外的地图,还有就是记录兵马、船只与钱粮的账簿。
「我昨晚深夜已经派人到城里各豪商的住处,先稳住了他们,严禁任何一个出逃;今早也从府内各县镇调配粮食到安庆城来,并且发下征调民勇守城的命令。要是好运道的话,我猜三天之内守城的兵卒可增加大概两千人。」杨锐听了极是佩服。张知府临危的反应与执行能力,他这武官实也自愧。
但同时他深知以这样的守城兵力,与朱宸濠麾下数以万计狼虎般的叛军对上,实在毫无把握。杨锐并无收到朝廷的军令,无法随便调动邻近各地卫所守军,安庆城的戌卫官军只得百余人,这一仗将只能倚重临时征用、并无多少作战训练和经验的民兵,他们跟宁王府那些大半响马水盗出身的贼军碰头,只要一被恐惧感染,随时就会崩溃……
在张文锦面前,杨锐压抑着这焦虑,也拿起一幅地图来看
「今天我就会派部下去组织城里的民壮,分配队伍司职。」他向张文锦说:「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积存和修造炮石及其他守城兵械;安排战斗时传令、煮食、疗伤与运送等部署,把城墙失修弱处都补好?,还有尽量再多造盾枪弓箭等武器。」
杨锐看着张文锦,一拳擂在桌上。
「我等倾全城之力,也要把安庆化为令逆贼望之丧胆的铁壁城池!」
张文锦听了杨锐所说,甚欣赏其胆大心细,一切守城的预备策划,他显然都早了然於胸。
可是他俩都很明白,这场力量悬殊的死守战,最关键仍是士气人心:要令所有的守军相信,我方赢得了。
最必要的事,往往却也最困难。
这时厅门传来一阵敲击。进来的仍是刚才那名随从。
「两位大人衙门外有人求见。」
张文锦仍有百样事务要与杨锐商议,很是不耐烦。但这名近身随从跟了他多年,素来干练精明,张文锦听得出,来者若只是一般人,随从绝不会在此刻打扰他。
「是什么人?」张文锦喝问。杨锐也感好奇,回头看那随从。
那随从犹疑了一会,才再开口「是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