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滩上,燕横把双剑收起,也迅速拦下了一匹马,跳上马背策骑向童静追去。另一边荆裂同样上了马,二人两骑几乎并排而奔。
这次突袭的关键,必要把对方全队都剿灭,不可给一个活口逃走。「破门六剑」仅凭五人围攻,一口气就打倒三十四人,实在已不容易,但只要有一个走脱,今天仍是失败。荆裂全速策马,只希望能追得及。
燕横却比荆裂多一重忧虑:刚才他看着童静策马而过的神态,感觉她大异平常。自从那天在赣江的战斗之后,他就察觉童静有点古怪,但她一直拒绝跟他谈那天杀韩山虎时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今天的战斗,他安排童静在最后,只负责照应那些虚张声势的乡民。
——不管是什么异状,似乎就在此刻爆发了……
向来单纯与充满生命力的童静,从未像现在这般令燕横担心。
这时冯毅广已脱出了河滩,坐骑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离开修水河岸。他背上的飞刀伤口仍是流血不止,马蹄每踏一步,冯毅广就感到背后像被人鞭打一记。但他强忍着这剧痛,半刻不停地催赶马儿奔行。
他在这武宁西郊巡逻了几天,已然摸熟了地势分布,知道前面就有一片密林,且有好几条分岔小路,只要进得去,敌人就再难追寻他。
可是却有急激马蹄声在后面传来。冯毅广最初还以为是那名堕马部下的坐骑仍在跟着来,但他稍一回头,却瞥见追在背后的马上骑着人——一个细小的身影,而且手上闪着寒光!
童静人与马登上山坡,其势仍是快疾如箭,冯毅广见了大是惶恐。
——怎会这么快?
冯毅广是马贼出身,骑功了得,仍自信凭着这大段领先的优势,足以摆脱对方,於是回过头去,低伏着身体,臀腿离了马鞍,驱使坐骑再加速!
童静的脸仍是没有表情,眼睛牢牢盯着冯毅广变大的背影。
她右手五指在「迅蜂剑」剑柄上捏弄了一下,让指关节稍稍放松,已经随时准备再次生起那奇异的震音。
◇◇◇◇
当燕横和荆裂登上坡顶,到了那片树林外头时,已经看不见童静和冯毅广的人马身影。眼前所见有四条小径都通向林内,其中三条的宽度足以骑马行走。二人一时难以判断童静与敌人到底进到哪一条,只好把马放慢下来。
荆裂一边骑马踱步,一边俯身仔细看地上沙土和野草的印痕,寻找童静策骑经过的踪迹。
燕横很是焦急。但他知道荆大哥冒险经验丰富,这般追迹寻路也必是拿手好戏,只好耐心等候。
正当荆裂摸索出那条新鲜的马蹄痕迹时,二人却听见有马蹄踱步的声音从其中一条树林路径传出。他们顿时戒备起来,各把手搭着背项和腰间的兵器柄把。
却见从那林间小径转出来的不是谁,正是童静。她牵着马缰的左掌里也反握着「迅蜂剑」,那幼细剑尖上沾着未抹净的血渍,右手则拖着另一匹马的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步出。
燕横和荆裂看见,冯毅广就像一卷软布般横卧在第二匹马的鞍上,头脸垂在一侧,仍有鲜血沿着马身渗下来。
童静的样子似已恢复正常。她遥遥看着燕横,皱着眉头苦笑,似乎极度疲累,脸色显得苍白。
燕横见了感到奇怪。童静刚才虽然经过一轮战斗后又全速策骑追杀敌人,但以她今时今日的功力,这等消耗只是稀松平常,绝不可能疲劳到这个程度。
这时童静见了燕横就好像放了心,原本坚持紧绷着的精神也松开来,眼皮蓦地垂下,突然整个人就昏迷倒在马上,面庞枕在马颈。
在她完全乏力要从鞍上滑下来之前,燕横已然从自己马上跳下来,奔前数步到了童静马旁,及时接住她轻盈软弱的身体。
即使在这种时刻,童静的手还是没有放开「迅蜂剑」的剑柄。
◇◇◇◇
童静再次睁开眼睛时,感受着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投落到脸上,教她舒服极了。
之前她是多么的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温暖与光明。她感恩地接受着。
缓缓透了几口气,童静定下神来,才知道自己正躺在一片幽静的树林里。燕横就在她身旁盘膝坐着,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他拿着一块沾了清水的布巾,抹拭着她脸上冒出的汗珠。
童静无言仰看燕横。两人四目交之下,她才渐渐想起先前自己正在干着什么。她向树林左右看看。
「他们呢?...」
燕横想了想才回答:「荆大哥他们跟那些乡民,正在那河滩上料理着事……那种事,你还是不要看见比较好。所以他把我们留在这里。」
童静知道荆裂他们要「料理」的是些什么。她回想到先前,当目睹血腥时自己的反应。她不敢去想像,只是点点头。
「静……」燕横这时忍不住问:「自从在赣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吿诉我呀。我们…….不是什么都应该吿诉对方的吗?」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童静听见燕横这么说,泪水顿时失控冒出来。但她情绪依然平静,只是边流着泪,边诉说自己当天诛杀韩山虎时那可怕的心灵经历,还有刚才在岸边发生的事情。燕横皱着眉仔细倾听,同时不住为她拭泪。
「我很害怕」童静说时嘴唇在颤抖:「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回不了头?会不会真的变成疯子?」
燕横听着,马上联想起自己从前在「山螺」修行中的经历,与童静非常相似。
过去不论是荆裂、练飞虹、姚莲舟以至雷九谛,都判断出童静拥有非同寻常的武学天赋;而以她这些年所走的剑术路途来看,她那惊人的才能显然源於内在。
听过童静的描述,燕横估计:童静定是拥有远高於他人的「先天真力」,一经开发,若再配合高阶的「借相」意向刺激——例如类似雷九谛的「神降」,足以发出无人能挡的绝快剑招。
可是那极敏锐的「先天真力」一旦释放,也就意味着童静的心灵会变得异常敏感,当出现黑暗的意象时,她会很容易接受甚至被其凌驾,在这种关头如果没有修习适切的驾驭方法,的确是非常危险——就像燕横在「山螺」时几乎陷入疯狂。雷九谛的状况也类似。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超凡入圣的武道,本身就是一条险恶路途。
「你应该早点吿诉我呀。」燕横听完之后对童静说,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鬓。他於是也将自己在海阳山独自修行的可怕经历详细说了出来。
童静听着,知道燕横曾经也遇上跟自己相近的灵魂试炼,大是激动,
伸手紧握着他的手掌。有一个人这么明白自己,此刻没有比这更令童静感动。
「我跨过了那个关口。你也可以。」燕横向她投以鼓励的眼神。「之后我们再向飞虹先生请教,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总之你现在不要担心。暂时放下关於用剑的事情,我当天也是如此。
「可是现在我们在打仗啊。」童静轻轻摇头:「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不可以放下。」
燕横为之语塞。目前面对宁王府,义军处於极大的劣势;「破门六剑」正要以仅仅五人之力协助王守仁把这形势扳过来。要是在这关头少了童静这柄剑,胜算又要减低。
「可是你不能冒险…」燕横说
「不」童静已止住泪水,面容平静地回答:「我们每个人都在冒险。这场仗,比我们每一个都重要。」
燕横看着她苦笑。当然他很清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她是不会退让屈服的。
而这正是燕横喜欢她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忘记两人在成都初相识的那时候,她在马牌帮总号里,挺身保护被困在罗网中的他那个场面。
——她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好吧。」燕横拉着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心胸。「要是再遇上那种黑暗的时刻,你就记着我。记着我永远会跟你在一起。」
童静听了坐起身来。她一直皱着的眉头此刻终於放松,眉目间重现平日那股英气,看着燕横点了点头。
练飞虹将最后一个仍未咽气的叛军骑兵也处决后,踢开了屍身,用布抹拭「奋狮剑」上的血迹,归还入剑鞘里,方才吁出一口气。
但他还不可以休息。他转动一下酸痛僵硬的双肩,从乡民搁下的那堆兵器里挑选了一柄最大的斧头。他在空中把斧头挥了几下,又敲敲刃身仔细倾听声音,确定斧柄的装嵌坚实,斧刃的铁材也不太差。
十几名乡民正把叛军屍体集合堆起来。他们都是武宁县邻近乡村里比较胆大的家伙,看见死屍也不觉害怕——何况死的这些家伙,正是他们深恶痛绝的宁王府护卫。这些宁王贼军在南昌府域内向来横行无忌,任意杀人抢劫,连地方官府也无力压制讨伐,百姓视之如同狼虎,如今见他们被诛戮,心里只感痛快。
这是何以「破门六剑」一抵达武宁,就能号召这许多乡民来帮助。
除了此刻留在河滩上这十几名乡民之外,荆裂挑选了八个懂得骑马的,随他去把先前受惊逃散的敌人战马找回来;至於最主要那一百人,则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们到了河滩东边一片空地,负责堆砌许多土灶营火,制造烧过的痕迹后再用沙土掩饰,又在地上挖坑插洞,造成空地曾经有大批人马驻紮过夜的假象。
——此疑兵之计是荆裂所出,多年前他在南蛮协助当地的王国剿匪时,从当地一名土着将领学来。
练飞虹选定了斧头,又在河滩旁树下挑了一块适合的大石头,吩咐乡民将石头抬到屍堆旁,并把第一具死屍放上去,颈项突出在石头边缘。
「老英雄……」其中一名年轻乡民说:「刚才勇猛杀贼,我看你也累了。不如这事情……交给我们干,不必再劳烦你啊。」
飞虹先生却决绝地摇了摇头,把斧头抬起搁在肩上。
「不行。你们回到家里,还要努力当个寻常人,还要快快乐乐地抱老婆、生孩子。这种丑陋的事,就由我这老家伙来。」练飞虹微微一笑又说:「反正我见过、干过的事情已经太多。」
练飞虹虽是狂热的武者,但他讨厌战争——即使是必要的战争。同样是赌上生死,打仗跟武者的决斗完全不一样。在战争里,你要把已经失去抵抗意志的人也赶尽杀绝。还有更多很丑恶、令你很不情愿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
例如,把三十几个已经死掉的人的首级再斩下来。
「还有你。你也不必过来。全交给我就行。」
练飞虹这么说,是因为他瞥见虎玲兰正拿着野太刀,从河边走过来。她脸上仍滴着水珠,发髻都湿了。她刚才因为身体有点不适,去了河边洗脸。「为什么?」虎玲兰皱眉问。
「这种事,对孩子不好。」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
练飞虹人生经历毕竟比较丰富,在先前的赣江逃亡战之中,就已察觉虎玲兰有了身孕。
虎玲兰挥挥手,支开站得比较近的几个乡民,走到练飞虹面前低声说:「这事情你别吿诉他。」
练飞虹自然知道「他」是荆裂。
「我还可以打。」虎玲兰继续说:「前面是大战,我不要他为我有半点分心。这是我的责任。一切在胜利之后再说。」
练飞虹听着点点头。这个异国女子的刚毅性格,令他深深佩服。
「好。那你去河边休息。」练飞虹说时抡起肩上的斧头。
虎玲兰摇了摇头,向飞虹先生微笑。
「我跟荆裂的孩子,不会是个平凡人。」她轻抚肚皮说:「这孩子,才不会害怕战斗和死亡。将来他也会经历许多。」
练飞虹听了苦笑摇摇头。
「这不会太早吗?……世间不幸的事情,都应该由我这种老头去承受啊。」但虎玲兰没有听进去。她缓缓把野太刀的长刃拔出鞘。
三十五颗首级都斩下来后,乡民将之用头发结成几堆,准备带走。
负责制造假营寨痕迹的乡民陆续回来,正好遇着带回来马匹的荆裂等人。
荆裂确定各样事情都料理妥当之后,从那堆马中挑了六匹作他们「破门六剑」行动之用(其中一匹作后备及用以运送物品),就把其余的马交给乡民。
「离开这里之后,找个地方把那些人头埋藏。」荆裂命令说。「另外马匹也不要留。你们分散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快快将分得的马宰了。马鞍缰绳等等也要暂时埋藏。」
乡民起哄了。有人抚摸着马觉得痛惜。这二十几匹健壮的战马,价值足足可以买起他们的一整条村。
荆裂挥挥手命令他们静下来。「要是有其他方法,我也不想这么做。」他看了那些马匹一眼,目光里带着歉疚。「但是只要被对方发现你们留着其中一匹,不止是今天一切徒劳无功这般简单,被发现的那条村上下男女老少都随时遭殃。绝对不要忘记,宁王府那群贼军是些怎样的人。」
乡民们当然都没有忘记。他们明白了荆裂的理由,也就没再抱怨。
「我们正在打仗。」荆裂以凝重的眼神,扫视他们每一个人。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与无可取代的东西,谁都要作出牺牲。若不想牺牲到头来白白浪费,那就拚命打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