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5460 字 2个月前

卷十八 杀与禅 第三章 虚敌

冯毅广绝没有想过,光天白日之下自己就会在这里中伏。

就像平常一样,他领着部下共计三十四骑士的巡逻哨队,午时左右又到了修水南岸的这片小河滩,给马匹喝水休息,他与众人就躲在树荫底下乘凉,吃着带来的肉干和烧饼,也喝一点酒。

在南昌接令要来这里执勤之时,凌十一将军已经向他们吿诫过:这次是真正打仗,非同从前打家劫舍,万事必得小心,巡逻哨戒之时,每日路线行程不可相同,而且切忌贪杯。

可是这些说话,冯毅广才来武宁几天就已抛诸脑后。相比於正准备东进南京的本阵大军,他们西来武宁这小地方只能算是大后方。任务只不过是每日巡视修水两岸以至湖广省边界上有无异动。王府军师担心的是有驻囤在湖广的朝廷军队来犯,进袭南昌后方,并且控制水道作补给运送之用。但冯毅广想,宁王爷宣布起兵才几天,向来反应冲缓的官军又哪会这么快集结出征?本是响马出身的他,对此最是清楚。

冯毅广投入王府一心想的就是发迹。抢劫杀人虽然痛快,但真正的硬仗他可绝不想打。获派这种闲差事正好合他心意。

於是这个下午,他也如常的跟部下坐在树底喝酒谈天。沉重的刀枪兵刃也都搁在树干旁。

所以当第一个敌人出现时,这三十五人完全没有反应。

那敌人,是从天空出现的。

更准确说,是从树上。

这一刻冯毅广的嘴巴里仍晈着半片肉干,看着那突然破开茂密枝叶出现的身影,自丈许高处飞纵而下,那姿态犹如一头野性的大猿猴,双手高高举着一件长状物事,堕落在人丛之间!

当其中一人头颅发出爆裂的声响同时,冯毅广嘴里的肉干掉了下来。

◇◇◇◇

「杀光他们。」

蹲伏在岩石后、从高处俯视下方河滩上那三十几个敌人的童静,彷佛听到自己脑海里有一把声音不断这么说。

「杀光他们。」

童静分辨不出那把声音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还是她在吿诉自己听到。她只知道那个简单的念头一直浮在她意识中,令她几乎无法再思考其他事情。

这种感觉很可怕。童静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噬出血来。她隐藏在斗篷里的身体微微颤抖。

但是身边的人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异状。那百来个武宁县乡民,拿着柴刀和斧头等作武器,与她一起监视着石滩上那队叛军,每个人都紧张得一身冷汗。

站得比童静前的燕横,披着与她一样的深色斗篷作掩护,并没有回头来看她,只是凝神监视着敌人,随时准备出击。

童静没有怪燕横。过去这种情况,她绝对不用他担心。她看着燕横的背影,镇定如山。平日只要这么看着他,童静的心就能定下来。可是这次不一样。

「杀光他们。」

童静知道为什么。是自从那天杀了韩山虎之后开始的。在那一记快剑之后,她的心就蒙上了阴影:出剑的刹那,心灵犹如脱缰野马,跑进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体验令她非常害怕。甚至怕得不敢跟燕横或练飞虹求助。

这几天以来没再出现异状,童静以为已经没事了。可是如今第一次再面临战斗,那阴影又从心灵的某个角落出现……

童静大口大口地透着气,试图压制那脑里的声音,却是徒劳无功。越要压住它,那四个字越变得清晰。就像你越是想努力忘掉一件事,你就越记得它。

要不是努力约束着自己,童静此刻早已放声呐喊发泄。

——我……难道我疯了吗?……..就像雷九谛一样……

然后,战斗就开始了。

童静远远看见,早就隐伏在树顶上的荆裂,飞堕向敌人丛中,并借着落势双手向下猛挥船桨!

一个宁王府叛军士兵的头壳,在船桨猛击之下破裂,爆发出鲜红——童静早就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可是此刻她对杀戮前所未有地敏感。那血红彷佛直冲她的瞳孔,令她无法忍受。

只见荆裂着地后,顺势巧妙地一翻滚,船桨距地面尺许平平地向横挥扫,另一人的膝关节断裂,小腿往不正常的角度折曲。这人的惨叫声响彻岸边。童静感到耳鼓如被针刺。

然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破风啸音,分别在河滩东、西两头响起。一个叛军被羽箭贯穿了颈项。另一个才刚伸手摸到搁在树干旁的刀柄,背项就钉着一柄飞刀,他如身体泄了气般重重仆倒在石上。

死亡。血腥。惨呼。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童静感到脑袋像被充塞得快要爆开。

一件斗篷飞扬而去。「雌雄龙虎剑」的长短刃光在太阳下闪烁。燕横挟着无匹气势,沿斜坡奔向滩岸。那百余个乡民也都举着刀斧,呼喊着跟随他冲下去。

童静本来也应该跟他们一起走。但她像中了邪一样,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身体的颤抖更强烈。她在努力压抑着灵魂里那股黑暗。

——不行,现在不是时候。

——这些人都需要我。

——同伴都需要我。

童静感觉自己像身处乱流之中,不断被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结果就只是在原位失控翻滚。

所有人都已经越过她,往河滩冲过去。

不可以。她这样吿诉自己。不管如何,一定要动。——即使是要放开自己,随那乱流而动。

她左手狠狠把斗篷扯下来,右掌振一振「迅蜂剑」,从唇齿之间吐息嘶叫「杀」。

然后童静就像枷锁被突然解除,身体变得轻盈,步履如飞地追赶上去!

最先杀进敌丛的荆裂,此时早抛去了船桨,左右手各拔出雁翅刀与「牝奴镝」鸟首刀,不断游走双刃翻飞,卷起一阵阵血潮!

叛军陷於一片混乱之中。他们最近虽在宁王府中也有见识过武当派武者的奇技,但毕竟只是旁观,如今这个披着一头乱发的奇异男子,刀势武功显然绝不在武当高手之下,却是突袭冲着他们而来,众人无不震惊,加上久坐并且喝了酒,根本不在作战状态,想也没想过要靠人数围剿,只有数人及时抄回兵器挡架自保,更多人则四处乱窜奔逃。

冯毅广也是恐惧莫名,完全忘了指挥,只是不断借部下掩护逃命,跑往岸边马匹的所在。

有的人也顾不得再骑马,一心只想逃离河滩,徒步向两端奔跑,但是一走进树林之间,就遇上虎玲兰的野太刀与飞虹先生的「奋狮剑」。没有人能越过他们。

眨眼间这支叛军哨队已有超过十人倒地不起。残余者接着又看见,敌人大军自南边的山坡冲杀而来,一眼看去至少也有百人。他们眼中闪出绝望。

但那百余人只走到石滩边缘就未再进,只是连成一面人墙,不断用手中刀斧敲打着树木或石头,并且发出愤怒的吼叫。

——这是事前「破门六剑」给他们的命令:不必加入战斗。一切只交给他们五人。

正当叛军以为这样得以喘一口气时,敌阵里当先一人却如箭冲来。那人手上挥着两团光。

致命的光芒。

叛军们开始用身体血肉领教青城派剑技,岸边的马匹为这厮杀所惊吓,嘶叫着乱跑。

冯毅广与一名手下,及时抓住其中两匹马的缰绳,他们都是鞍上讨生活多年的马贼,身手了得,双手抓住一翻身,就先后跨上了马背!

荆裂与燕横四柄利刃来回冲杀,很快就令仍站着的叛军又减少七个人。余下有些拿到兵器的叛军,这时才看清形势:站在南边那大堆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乌合之众,我们实际上只是被几个人围攻!一认定了这点,他们就壮起胆要杀出生路,其中五个人提着刀枪,往那群乡民中央杀过去!那些武宁乡民本来没准备打仗,一见有贼兵反击杀来,顿时脸色煞白,停下了敲打和呼叫。

那五人见对方如此胆怯,杀意更增。

——杀几个,再抓几个当人质,也许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五人将要冲入人丛之前,乡民之间有个娇小的身影排众而出,手里握着一把前端幼细的剑。

把第一个挺身反抗的人砍倒——这是马贼出身的这五人每次抢劫的原则。

五人里最前那一个,双手提着缨枪,直往童静冲去,准备振臂猛力把枪尖搠出。

他与童静正面相对,看清了她的脸。这一眼令他呆住了:他从没想过,

一张红润、秀巧而可爱的脸,可以令人如此心寒。

——简直不像人……

那提枪的叛军感到身体有些异常。枪杆自右手掉下来。右膝也突然无力地弯曲。倒地之后鲜血才从他的前臂及大腿伤口喷射。

后面那四人没看见他是如何中剑,只听到一种尖锐而奇特的震动声音。接着他们也逐一承受那看不见的快剑。

「杀光他们。」

童静没再去压制这把声音。反而是拥抱它。

她的剑也因此完全释放。

站在后面的百名乡民,看着这个站在他们前方的玲珑背影诡异地移动起来,那速度快得他们眼睛也无法捕捉,童静在他们眼中看似突然从实体化成了虚影。

「迅蜂剑」前尖的震音,教旁边所有人耳鼓生痛。

四个拿着兵刃的叛军,连一刀都未劈出,其中两人颈项与咽喉就已溅血,第三人捂着一只化为血洞的左眼,第四人奔逃,但才刚转身,背项已被剑尖穿透,直入肺脏,蓦然失却气力滚倒。

童静收剑后顺势往横划出第五击,将那眼睛中剑者的性命也结束了。目睹这一切的乡民全都惊呆。他们一直以为,来杀贼的这五人里,这个女孩必然最弱,最多只是从旁支持,他们无法置信,这么娇柔细小的身躯里,竟然住着可怕的死神。

童静却未停下来。杀败五人后她继续奔上前去,协助燕横和荆裂解决残余的敌人。

仍生存的叛军如今只剩下七人,更不可能是「破门六剑」的对手。

但其中有两个是已经上马的冯毅广与另一部下。两骑展开八条腿,沿着河滩浅水处奔行,往西面逃亡去!

守在石滩西侧的是飞虹先生。他刚刚在树林之间挥剑杀了两名逃来的叛军,听见那溅水马蹄声,立时跑到空旷之处,左手拔出最后剩下一柄「送魂飞刃」,朝着两丈外经过的骑士摔飞出去!

练飞虹这记飞刀的出手始终有点太仓卒,那距离也接近手掷飞刃的极限,而且目标是高速横过的骑兵,即使以他崆峒「八大绝」的功力,准头仍是偏了少许,回旋而出的飞刀只仅仅在冯毅广背项划过!

冯毅广背脊贱起一丛血花,一股火辣的痛楚直贯上头脑。他咬牙强忍,仍是全心策马突围,并未从鞍上掉下来。

虎玲兰自东面那头的树林奔出,手里已经挽着搭了箭的长弓,半跪着拉弓瞄准渐远的那两个骑士。

同时一条身影高速奔跑,三步后乘势一跃,轻盈地着落在其中一匹惊慌乱窜的战马背上。众人一看那竟是童静,只见她右手仍握着剑,左手执缰一勒一控,巧妙地稳住了那匹马,还顺着它的动作拨转马首,随即以剑身刃脊轻拍马臀,叱喝着驱使牠乘势起步,立即就向两骑逃亡的叛军急追过去!——同样正在战场中央,这次童静的反应却竟比荆裂和燕横还要快,连他们两人也感愕然。

跪地的虎玲兰控制着呼吸,弓弦拉至全满,眼睛全神贯注於远方那细小的背影。

「乖乖的,不要在这时打扰我……」

她心里祈求着。目、体、气一致。虎玲兰扣弦的手指放开,

沿着微微的抛物弧度,长箭急激飞越了河滩上方,准确无比地射入冯毅广后面那名部下的背项,中箭者惨叫着滚落马下!

冯毅广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活着离开这里!宁王大事将成,还有许多金银财宝和女人在等着我!

——只要走得脱,回到大队,我就马上带一千几百人马来,把你们一个个杀光!

童静骑着快马沿浅滩急奔,全力向冯毅广追赶。她的骑姿动作极是优美,完全与马身奔跑的起伏协调,将战马的负荷减至最低,那四蹄在浅水上像是飞起来一样。

在如此激烈的策骑中,童静的脸却冷酷如冰,眼睛没有一丝感情地盯着那逃走敌人的细小背影。那股专注集中,是她习武与战斗多年来前所未有。「杀光。只剩一个。」

她心里那把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