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7146 字 2个月前

「只是目前的局面,王爷必得尽快决断,方有胜望。」

宁王看看其他臣子。李士实和刘养正等也都点头。

朱宸濠再次看着商承羽和姚莲舟。两人虽已恢复臣下的姿态,但刚才那猛烈的杀气,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朱宸濠却没有因而感到恐惧或是不快。

相反他变得清醒了,心也定下来了。

——我手下还有这样的猛将。还有一支没被打败过的军队。形势仍然在我这边。

——眼前只有一个障碍。只要我跨过它。

「杀死王守仁。之后整片江南大地,无人能再阻我。」

朱宸濠重新坐到椅上,恢复了满腹雄图的豪迈神态,握着拳头下达命令。

「全军拔寨起行,回援南昌,一战歼敌。」他又朝商承羽和姚莲舟挥一挥手掌。「本王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商承羽听了心下一沉。宁王的语气透现出无比决心,似乎已无可挽回。他别过头,再次看看师弟。

姚莲舟与商承羽两人眼神交流,明白彼此所想一样:如今只有全力扶助朱宸濠打赢这一仗,别无选择。

照进帐篷里的阳光已渐暗。伍文定动手把帐里的油灯点起来,并逐一加上罩子,以防误燃帐篷内物品。

那灯火映得王守仁凝重的脸上皱纹更深,好像刀刻一样。

他低头凝视桌上的军图。上面标示着南昌城一带的地势与水陆通路。

除了他们二人外,义军其他三名最高将领:赣州知府刑珣、袁州知府徐键与临江知府戴德孺都在帐里。此外还有老军师刘逊先生也在其中。

五个义军主将军师,也只是默默在看着军图沉思,没有交谈。此刻并没有讨论的必要。他们全都清楚知悉王守仁进攻南昌的计策。

王守仁把他们齐集在这帅营里,不是要他们提出甚么建议,而是要他们去思考他的计策还有没有漏洞。

尤其是刘逊,王守仁格外看重他的心思。平日在商讨军机时,刘逊甚少提议些甚么,每次开口都是提醒王守仁计策上有何疏漏或是要格外注意的细节。他从不因为王守仁的名声地位而怯於提出批评,而这正是王守仁最需要的。

义军如今所抵之处,距离南昌城只余两天路程,另加要一天备战,最快三日后就可以进攻。

但同时他们也到达了改换战略的最后界线。假如王守仁决定不攻南昌,改向东进迎击宁王大军的话,必须在这里回头。

他们还没能收到来自安庆的最新情报。线眼上次传来的消息已是两天前,其中说安庆城仍未被攻陷,而围城的叛军也未有转移的迹象。

安庆太守张文锦竟能守住这么久,为吉安府的义军争取得来这许多时日,王守仁实在由衷佩服与感谢。但他同时知道这种奇蹟不会经常发生。之后他要掌握一切增加胜机的条件,不可以犯任何一个错误。

六人继续默默相对了好一轮。直至外面天色黑下来,刑珣第一个起立说话。

「大人,我想不到了。」

王守仁点点头。他知道刑珣与伍文定一样耿直,值得信赖。刑珣若说想不出计策还有何缺陷,那他一定确实地全盘思考过。

徐涟和戴德孺亦随着表示同意。伍文定抓抓浓密的胡须,瞧着王守仁点头。

王守仁看着刘逊。这才是他最重视的一关。

刘逊没有因为他人的压力就匆匆同意,拿起一杯茶慢慢呷了口。过了好一会,他才终於瞧向王守仁。

「我没有话说了。」

这正是王守仁最想听见的答案。

「这样,我军按原定策略,进军南昌。」王守仁说着伸出手指,却并非指向军图上南昌城的位置,而是城郊一片小山之处。那里放置了一颗染成红色的木棋作标记。

那是南昌城外一座采石造碑的石厂。

全靠「破门六剑」及众多南昌线眼所探得的情报,王守仁得知守城叛军在此地点埋下了一记重要杀着:石厂匿伏着一支伏兵,估算至少逾千人,准备乘机突袭义军。

这是攻打南昌的第一道障碍,也将是义军出兵以来第一战。

伏兵人数虽不多,但可以肯定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若义军遭其窜扰而混乱,南昌守军亦会乘势出城夹击,这绝非王守仁想要的局面。

击溃这支伏兵的效果和意义,远超过打败一千人,随时成为攻城胜负及消耗多少兵力时间的一大关键。而南昌城如何破,花了多少性命和日子去破,也都影响着后续的主力战。

小小的第一场交手,足以左右整场战役。

既已决定了,王守仁马上着伍文定把部下谈储传召来。

谈储本职吉安府通判,是伍文定的下级,为人干练,故此被编为义军十三路大将之一,统率兵快千五人,主力突击。

「先前要你挑选招集的那队人马,已经成军了吗?」伍文定问。

谈储拱手点头:「午后已经点齐。如今已离本队,到了约定的地点停驻。」

王守仁听了,把军图上那个红色木棋拿起来,紧紧握在掌心。

「乘夜飞奔传令,依计出击。」

借着火堆的光芒,沈小五打量着聚集在黑夜底下这群新结成的同伴。

他们都在吃着很晚的一顿,所以只能啃干粮喝水。一个个战士围坐在火堆四周,虽然被夜色半掩藏了,仍看得出全部都身材精壮。大都比沈小五要年长,但甚少中年汉,多数是廿来岁年纪。

进食之时几乎都没有人在交谈。这当然因为他们大多互不相识。但沈小五感觉还有另一个原因:所有人都好像不想消耗多余的气力和精神,因为预感到即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要留在那个时候。——关乎生死的时候。

沈小五这么觉得,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想。

众人里也有几个沈小五认得——不记得名字,但记得脸孔。是在三年前南赣征讨山匪的那时候见过面,那几个人是邻队的精锐山兵。小五当时就在军中听说过这些人攀岩涉水去偷袭贼巢的厉害,因为特别留意他们,也就记住了这几张脸孔。

那几个山兵似乎也认出沈小五是旧同袍。不过彼此到底不熟,只是远远点了个头致意。如今能跟这些人同队,沈小五心里暗暗有些自豪。

今天下午他奉了林清的命令,去了找副将刘守绪(他听说刘大人是奉新知县),随着另外十几个士兵离开本队,加入了这支新部队。沈小五那时知道,这部队每一个人都是由义军将领逐一挑选出来的。

他们接着由一名叫徐诚的千户率领,轻装急行出发,徐大人吩咐他们只需要带一天的口粮,到了预定的聚集地后自有粮饷补给。少了负担,加上全队人都步履健壮,他们行军速度甚快,不久已脱离了大军行列北行而去。

——也就是南昌所在的方向。

部队行进甚急忙,没有稍息,而且一直走到入黑,才赶到这片被林木围绕的空地。众兵连营帐等物也未带,他们知道今夜定是要在此野宿,也乐得省下时间工夫,也就去收集柴枝生火,就地休息用餐,同时也自行分配好在空地外轮班戒备的哨卫。

沈小五整天都在观察自己身处的这个新部队。他在行军中估算了,全队大约只有三、四百人。每个在行走和干活时都手脚利落,而且即使事前互不相识,很快就自然懂得分工配合。从这一点看来,所有人的头脑和处事能力都不错。期间没有人发出过抱怨,也没有起过争执,都是能吃苦又服从的家伙

懂得应对现状的脑袋,还有强韧的精神。这两样东西,在战场上往往是比力气和勇气更重要的武器。曾经打过仗的小五,对此有很深刻的体会。

此刻沈小五啃着一块米饼,继续透过火光看着身边同袍。营火四周的气氛缓和,大家看来也都很放松。但小五看得出,任何时候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能随时拔身而起奔跑和战斗。

虽然从简陋的衣甲和武器看不出来,他们其实是一群暂时歇息的猎食猛兽。

小五把余下米饼塞进嘴巴里,咀嚼同时微微苦笑。他在想,像这样一群人,身体和头脑都好,又够勤快坚忍,聚集在一起,若是去修桥建屋,开山垦地,大概干甚么都会轻易成功;要是一起干生意买卖,要赚钱发达也不会是甚么难事。

但他们偏偏却要来这里,冒着被杀的危险去杀人。

——全都是因为那个宁王,吃饱了饭没事可想,就想到要当皇帝,把所有人都卷进来……

但要不是有这场仗,沈小五这生也离不开家乡那片农田,不会来到这里做扬名立万的梦。

——这队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想法一样呢?……

大家都已吃得七七八八,正在收拾时,却听到远方林外的黑夜里,隐隐传来车轮轧过土地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经即时紧张起来,大半人已经迅速拿起武器。他们很清楚,这四百人离了本队急行这么远,早已踏入敌境。

这时徐诚的声音响起。

「不用紧张。是送粮食来了。」

那两辆马车驶进空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一辆车上堆满了布袋,正是补给这四百人的军粮,另外还有几捆额外的箭矢和数坛松油。

沈小五看这车军粮的份量,大概就只够他们两、三顿,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要战斗;松油是点火把用的,他们必定是要在夜里行动。

第二辆车一停定了,就从上面跳下来六、七个人。他们一身都是沾满泥巴的粗布衣服,看来就像刚下过田的农夫一样。沈小五想,部队夜里特别赶来这地点,当然不是为了等几个寻常的农民,这打扮都是伪装,这些人必然就是久在宁王府势力区里活动的线眼。

当中有三个人,格外引起众士兵的注目。他们各自提着包袱和长状的兵器布包,其中一个男人皮肤黝黑,散着一头古怪的鬈曲乱发;一个看来很年轻,走路的姿态有一种危险的优美;第三个是个很高大的妇人,手上的兵器包比其他两人还要长和沉重。

徐诚亲自上前去迎接他们。黝黑的男人与徐诚交谈了数句后,就跟另外两人拿着东西直走过空地,进入旁边的树林里。徐诚则下令众兵将车上的军粮及物品卸下来,各自分配装进行囊。

士兵们将粮食都分装好之后,那三个人也从树林回来了,只见他们已然换穿好衣服,那个眉心鼻梁间有道斜斜刀疤的黝黑男人,一身全黑战衣,乱发也以黑头巾包住,腰间带着大小不同的三把刀,旁边挂着一捆连结了铁枪头的链索,手里再提着一把双手倭式砍刀;妇人抹净了脸后,在火光照映中现出令人心跳加快的美丽容颜,背上斜挂的倭刀比那男人手上的还要长,她腰侧挂了个箭囊,左手提着一把漆色漂亮的长弓;年轻人也是包了头巾,上面再绑着一片铁箍作保护,底下的脸散发出非凡英气,背后和腰间的长短双剑,不似战场之物,古雅得更像王家或富户的藏宝。

他们各自都在手腿上绑了甲片,但保护亦仅此而已。沈小五看出,这是因为三人都相信自己的身手,而不愿依赖会妨碍活动的护甲头盔。

千户徐诚示意众兵聚集过来。那三人全都站在他身边。

「从这刻开始,这队人的统领再不是我。」

徐诚清一清喉咙,指指身旁那黑衣的男人:「是这位……黑将军。」

「黑将军」当然不是真姓。沈小五及其他一些同袍早就听闻过:在王守仁大人身边有几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但却不能公开身份姓名,好像说因为是朝廷钦犯之类……看来就是眼前这三人。

众多战士即使略有惊讶,但都没有暄哗起来。他们跟沈小五一样,已然嗅出这位「黑将军」跟他的两个同伴都不简单。由他来指挥带领,他们没有任何不满。

荆裂提着仿倭刀上前一步,另一只手抚摸着胡须,靠着火堆的光芒审视眼前这四百人。正如众士兵一眼感受到他的厉害一样,荆裂也很快判断出这支部队的成员,符合了他向王大人提出的要求。

「我们今夜才初次见面。」荆裂说:「所以我无法知道,大家是为了甚么来打这场仗。你们有的是为了保卫家园和亲人;有的可能是给县官征召强迫着带来;有的人也许是不齿宁王府的暴虐无道;有的人也许是想在这场仗里建功立业,捞一笔战利犒赏甚至一官半职……」

沈小五听到这里暗笑了,情不自禁就高声反问:「将军,那你呢?你为了甚么打这场仗?」

他身边的同袍都忍不住笑起来。徐诚正要斥责,却被荆裂举手阻止。荆裂微笑瞧着沈小五回答:「我的原因很简单:我跟王大人有过命的交情。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他把性命豁出来打这仗。所以我也把命豁出来。」

众士兵听了不禁动容,笑声也都停止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荆裂继续说:「不管我们为甚么打这仗也好,眼前就只有

一件事:打赢。」

他举起仿倭刀,用刀柄指往北面,正是南昌城所在。

「如今在我方大军与南昌之间,只有一道障碍:敌军在南昌城外埋了一支千多人的伏兵。这是我亲自查探得知的。他们人数与我大军相比虽然不多,但与城内守军互相呼应,又占着地利,对我军是个不小的威胁。假如被他们成功阻延我军攻城,宁王府的主力更可能赶回来挟击,令我军更陷入劣势。」

徐诚在旁默默听着,心里其实并不同意荆裂说这么多事情。

——给他们命令就够了。有必要把这些战略情势都告诉这些兵卒吗?……

荆裂的想法却不一样。他相信,只有给士卒知道他们为了甚么而战斗,他们所肩负的是怎样的责任,才能够将之真正团结。

果然,众兵面对这个特别的将军,都好奇而专注地听着他说话。

荆裂继续说:「这支伏兵的成员,可以预料都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其中相信还有宁王府近年在外招集的武林好手。」

他扫视面前的每一双眼睛。

「而我们这队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大军还没到南昌之前,先把这支伏兵消灭。」

众人听了不禁动容起哄。这是自然的事:荆裂刚告诉他们,要以仅仅四百人,去消灭一支兵力三倍以上的敌军精锐!

荆裂马上又以雄浑的语声止住他们:「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在想甚么。但同时我也知道一件事情:我们必定会打赢!」

这句话果然奏效。士兵们又安静下来。

「我们会打赢,是因为有三个优势。」荆裂紧接着说。「第一是我们比敌人勇敢。」

士兵群里有人马上高呼问:「这个你怎么知道?」

「答案就在你们自己心里。」荆裂回答。「宁王府的将士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上战场。只要你们不止为自己而战,就一定比对方勇敢。

「不要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为了朝廷去打。也不是要你为了我,或者为了王大人去打。我只要求你们就为了这里四百个同伴去打这仗。这就够了。

「相信我。我打过很多次仗。在很多遥远的、你听也没有听过的地方。但是不管是在哪里都一样:能够为了保护身边同伴而战斗的军队,才会活下来,才会胜利。」

听着荆裂的话,众多士兵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热起来。有的不禁在点头。这里许多已有战历的士兵,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被荆裂重新唤醒。

荆裂高举两根指头:「我们的第二个优势是:敌人根本不会知道我们到来。我与同伴已经勘察过伏兵根据地,找出一条能够偷袭他们的狭道。而且对方认为我军还有三天才抵达。我们这队要远比这更早,出现在他们的后门!」

沈小五与许多士兵这时明白了,为甚么荆裂只招集这个数量的战士:只有人少行动才迅速,也不容易被敌方的细作或哨戒发现。 ——隐蔽,是这次胜负的关键。

「所以我们今晚就要继续乘黑行军。」荆裂指一指堆在一旁那几坛松油。「要越过南昌府界,非如此不可。我们要在没有睡觉之下,全速到达目的地,马上发动突袭。我知道这非常艰苦,但只要做得到,胜利就在我们手上!」

四百战士听了,只是沉默了一会,就开始分散开去。

「你们干甚么?」徐诚急忙喝问。

「去检树枝木头造火把呀。」一个民兵回答。「黑将军说要快啊。我们不要浪费一点时刻。」

徐诚大奇。他身为军人,却从未见过有士兵会这样积极自发。他回头看看荆裂的笑脸,不禁服了。

「黑将军!」沈小五这时又问:「你刚才说我们有三个优势,那第三个是甚么?」

荆裂看看身边的虎玲兰与燕横,耸耸肩向沈小五回答:

「那当然是有我们三个人呀。还要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