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仁者 第六章 心剑
两面高耸的巨帆吃满了风,带着大战船破开长江水面,朝着西南全速航行,桅顶与船尾的军旗给吹得猎猎作响。
这条大型战船的形制称「福船」,即福建一带海战船之船形,底尖而船身高,船尾更是高高翘起,航行时就犹如某种水上妖怪的大尾鳍。船面上搭起三层装设了坚厚护板的船楼,望之高大有如一座会移动的小城;船首装着火力强横的大发贡炮,左右两侧亦架设火炮廿多门,三层的船楼上的窗口及掩护物间满布铳弓,可发射及投掷武器,又有强登敌船用的桥板绳钩,整条船就是水上一副大型的杀戮武器。
这么大的战船一般只在海战中使用,如今於这江上出现,实在有些夸张惊人。
而它还不是宁王水军里唯一的大福船——全军共有四艘同一级别,两艘为宁王朱宸濠本座在作战时所乘的主船及副船,另两条则配置在水军大将闵廿四麾下。江上这一条正是掩护宁王用的副船。
但见这福船前后江面之上,无数大小宁王军船舶成列航行,连绵数十里,军势甚是浩大,一同朝鄱阳湖口进发。
大战船在航行之间,上面近百的乘员并没有闲着。水手们固然都在忙於操作和观望水文风势,战兵则整理检查各种装备武器。这些乘坐着大战船的都是宁王府水手中之精锐,朱宸濠花耗了重金自福建、浙江等常与倭寇海战的沿岸地方把他们征募得来,因宁王府从前所招集的都是寻常江河水盗,操作这般大型战船及船上火炮的能耐经验不足,故此才要雇请这些好手代替,并训练其他宁王将士。
大军航行之势如此浩荡,但战船上一个个乘员埋首工作,脸上表情都极沉重。只因大军还未回到鄱阳湖,就得到一个极不想听到的消息:南昌在两天之前,已被王守仁一夜攻陷。
这消息在军队间散布开来,对士气又带来一次沉重的打击。宁王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南昌守军只要抵得住三、五天,大军乘船赶回去即可两面夹击王守仁;而这几天风势甚顺,宁王军回救南昌的速度本来比预期还要迅速,却想不到南昌陷落之快,更甚於大江上的急风。
失去南昌根据地,对宁王府全军的精神打击,难以计量。
然而此刻朱宸濠已是骑虎难下。当天既已作了选择,他只能继续回军重夺南昌,跟王守仁一决胜负。
在撤离安庆城之日,朱宸濠已派遣闵廿四率领一支二万精锐的先锋急行军,先行去救南昌,可是最终都来不及。如今那先锋军已经进入鄱阳湖,准备进迫西南岸的赣江河口,停驻在有利据点把守,等待宁王大军到达,一举进击取回南昌。
大战将至,战船上的气氛自然也轻松不到哪里。纵使如今正值仲夏,江上凉风怡人,两岸苍翠景色倒映在水上是何等美丽,乘员们也都已无心欣赏。
福船上只有廿多个战兵并无工作,聚在甲板上袖手围观。那些士兵外型和所带武器全都格外慓悍,一个个身穿黑色镶红边的战衣,正是宁王府武者兵团里「雷火队」的成员。
他们围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的叶辰渊。
卫东琉在安庆城阵亡之后,残余的「雷火队」武者再次变得无人统率。宁王府尚存的四位武当派将领里,就只有叶辰渊一直担任姚莲舟副将,并无独立统兵,於是朱宸濠决定将「雷火队」交给他。
——但这也意味着叶辰渊将要离开姚莲舟身边,独自统兵作战。叶辰渊其实并不情愿,但是最初「雷火队」本来是配予锡晓岩的,间接属姚莲舟的兵力;锡晓岩弃兵出走,令朱宸濠极为愤怒,连带也对姚莲舟不悦,并将之交给属於商承羽系统的卫东琉掌管;如今王爷亲自下令叶辰渊来接手指挥「雷火队」,带有已经原谅姚莲舟的意味,并等於重新把这支部队拿回来,叶辰渊实在无法拒绝这命令。
只见披着半白长发的叶辰渊,手中提着「离火剑」,身上却穿着一套特殊的装备:几条交织钉在一起的皮革带,束着他的双肩和腰身,并在背项交叉,后面的皮革上装着一个坚固铁环,连接了一条长索。那长索一直伸延到船桅上,绕着粗壮的桅杆打了个圈,并以索端一个铁造的环扣固定成结。
叶辰渊戴着这条长索有丈许长,一端固定在中央的船桅时,他刚好可以走到战船边缘。
他在甲板上走动,又轻轻尝试做各种剑招动作,测试戴着这套革带与长索,对战斗会有多大的影响。
叶辰渊就跟姚莲舟、商承羽和巫纪洪几个同门一样,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并不熟悉水性,在舟船上战斗更是全无经验。本来以他们这种级数的高手,靠着超凡的武艺修为、平衡能力和反应,要在摇荡甲板上应付船战并无大问题;但叶辰渊自失去一臂后,平衡是他最难克服的问题,虽然经过这些年苦练,在平地上已然应付自如,几乎与往昔无异,但在不习惯的船上却没有十足把握。这长索就是保护他避免在激战间掉落水中。
本来以堂堂武当副掌门之身,像牛马般被索带牵着,可说是种耻辱,但现在的叶辰渊可不管了,他既信任姚莲舟走上这条复兴武当之路,就算要他在地上爬,他也要求取胜利。
那些「雷火兵」看着叶辰渊穿戴这索带试招,不但无人暗中嘲笑,反而是人人全神贯注观看。他们也都是练武之人,现在能够亲眼看着武当派第一战将如何用剑——即使他已失一臂,并且只是轻柔缓慢地比划着招式——也是毕生难逢的机会。
然而在场这廿几个「雷火兵」里,有过半的武功修为与叶辰渊相距太远,看着他这些隐晦的剑势,实在怎也看不出其中门道;其他武术造诣较佳者,亦只能稍稍看出叶辰渊剑式身法里的精妙处,已在心里大大喝采,恨不得马上也在甲板上练一练。
这时叶辰渊却从船舷急退回中央船桅处,并且大叫一声:「换!」,并以剑尖指向远处另一根船桅。
两名「雷火兵」马上和应,奔到结着长索的船桅底下,一人负责收束绳索,一人则拔除索端那铁扣上的长钉,把扣环打开解除了索结。两人随即提着长索和铁扣,跟着叶辰渊跑向另一根船桅,并在此再次结上索圈,装好铁扣固定。
「雷火兵」完成后大叫一声示意,叶辰渊马上以独臂绕缠长索几圈,再向船边走去,直至长索完全拉直绷紧。感觉到长索的扣结确已稳妥固定,他才满意点点头,手臂松开长索,向船舷迅疾踏出两步,「离火剑」的赤红剑刃,往船外水天一色的虚空间猛力刺出,剑尖停顿时仍在微颤。
叶辰渊这凌厉无比的刺剑,令众多「雷火兵」也都肃然起敬。
「你们要再熟习一些,务必配合我的步伐。」叶辰渊垂下剑来,回头向两名负责操作索扣的「雷火兵」说。
——由於大战船极长,叶辰渊要在甲板上诛杀清扫登船的敌人,就有必要转移往不同地点作战,所以要有这样的安排。
「还有。」叶辰渊继续说:「再把绳索加长四尺。我在这里走不到船边。」
「将军,加长的话,在刚才比较窄那处,就会跌出船外啊!」其中一个「雷火兵」说。
「只要不跌进水里就行。我自有办法。」
叶辰渊回答:「就算要冒险,也不可以给敌人逃过我剑锋的机会。」
测试完毕后叶辰渊把「离火剑」收回鞘,「雷火兵」则上前为他解除身上的革带。
叶辰渊那双带着泪水般符文刺青的眼睛,默默远眺船外掠过的江岸风光。
以后战况如何,实非他这一介武者所能预测。接着的决战场到底是在鄱阳湖上?还是会在南昌城?到底会是陆上还是水上分胜负?他统统不知道。但他必须为一切可能发生的战况作准备——这是武当派教会他的事。即使再不熟悉水战,他也要用方法全力克服。
这时另一艘大战船,在江面一侧出现他视线前,两船几近平行前进,相距大约六、七丈。那正是宁王的主船,不过目前朱宸濠本人并不在船上,仍然乘坐着船舱设备较舒适的大船。
一群穿着青色衣衫的战士正站在那战船的甲板上,叶辰渊知道是另一武者团「青翼队」的成员,他更马上就在其中分辨出掌门的身影。
姚莲舟一身青色将军战袍,腰挂「单背剑」,与「青翼队」的武者兵并排而立,也在朝叶辰渊这边看过来。
叶辰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主船。他心里极是希望,自己此刻换作站在那一头,保护在姚掌门的身侧。
但他知道如今自己只有带军作战,才真正保护到姚莲舟:决战在即,宁王府大军必要倾尽全力,叶辰渊若率先在前线活跃作战,也就解除了姚莲舟上阵的压力,让姚莲舟可以留在较后方的帅阵。 ——打这一仗,不过是他们「复兴武当」梦想的一小步。叶辰渊绝不要看着姚掌门,在这场只为他人而打的战争里犯险牺牲。
姚莲舟远远对面那黑衣身影,眼神有点激动。他心里很清楚,师兄叶辰渊其实很抗拒为朱宸濠打这一仗。受他人逼迫和指挥而战斗,完全违反了「武当三戒」的精神。
——是我说服他相信,这是为了武当……
随着宁王军战况连连失利,姚莲舟也开始疑问:加盟宁王府的决定是否错了?
但他想起师父公孙清。既已无法回头,就要一直战斗下去。
——一切留待最后再想吧。
两个武当残存者,隔着江浪遥相对视。他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但是凭感觉也能知道,对方在想着甚么。
因为性情使然,他们一向极少互相表达情感。但这一刻姚莲舟再也忍不住了,朝着叶辰渊挥挥手。
叶辰渊也举起独臂挥一挥回应。
因为水流风向的关系,两条战船航行间又渐渐分开得远了。
在燕横陪伴下,王守仁踏上南昌城广润门的城楼上。
这里在前天的攻城战是激战区,如今虽已把战死者屍首都已移去,城墙上下还未清理,到处血迹斑斑,石块之间染成褚红,走在城墙上仍然嗅到阵阵血腥气味,犹如置身一片刚清空的屠宰场。
王守仁却未掩鼻,神情凝重地继续登上城楼。这一切都是在他指挥下造成的,义军众多将士也曾经历,他觉得自己没有厌恶逃避的理由。
南昌才刚平定,但难保没有潜伏的宁王细作甚至刺客作乱,因此燕横就担任了王守仁的贴身护卫。
这是王大人亲自要求的,只因他不想带着大队人马在城内行走。攻陷南昌之后王守仁迅速稳住城内壮况,除了俘虏宁王两个儿子、宜春王及伪太监万锐等头领,及将城内残余的宁王护卫将士囚禁之外,他又马上查明省司及城衙里有哪些官僚是被迫依附朱宸濠,哪些本就受宁王府权位财帛诱惑而加入,宽大容赦了被迫附逆者,仍然恢复以往官职,以维持南昌城的运作和秩序。
此外王守仁也安顿了南昌城内民心,因有不少平民也被宁王府强迫加入守城作战,王守仁派人到城内各处传播,宣布凡自首并缴出私藏军器者,一概不追究罪责,毋须逃亡匿藏。
正因南昌初定,王守仁不想带着兵马到处行走,免令气氛紧张,只带一个护卫,正可显示他对城民的信任。有燕横这青城剑士的保护,已然足够。
这两天王守仁下令处理的各样事务还有:安葬自焚殉身的宁王宫眷;搜查宁王府未烧毁的宫室,封存各样财帛和武器;传令各地官府追缉从南昌逃散的叛军……繁重的工作令王守仁睡眠甚少,此刻在阳光下的脸,显得像比平日老了好几年。
但他没有停下来的余暇。最大的敌人仍在外头虎视眈眈。接连的胜利,无法保证下一仗必克;对方未尝一胜,也不代表无从逆转。未到最后,王守仁都要尽一切努力增添己军胜算。
他们登上城墙顶,守备在那里的义军民兵看见,慌忙向王都堂敬礼,王守仁只微笑着他们不必多礼,与燕横上前,远眺城外的江水。
只见那南昌城外赣江水域,已然密布着义军水师的无数大小船舶,包括从福建调集来的漳州水军精锐,此刻各战船正在作最后的整备,士兵们忙於把火炮武器架装到船上。
——这许多火炮先前都被王守仁调到陆上,以作攻击南昌之用,但最后因为战术上的安排并没有发射,只作后补战备,如今才再匆匆装上战船。这对义军而言当然是好事:他们拥有的弹药本就不甚充裕,如今正可全部投入决战里。
此刻荆裂和虎玲兰亦在那江岸的人群里,协助督导战船的整备和检查武器。
燕横这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浩大的船队,只感大开眼界,露出惊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