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五章 三箭
一支骠悍的骑兵队,卷着暴烈的风尘在城郊大道上疾驰。那每匹健马,展开大步来矫捷有力,鞍上将士一个个骑姿勇健,人与马俱是精挑严练。骑兵虽未穿戴全副重甲披挂,但所带弓弩刀枪也都铸造精良,急行间反射着阳光,如带起一道闪亮的河流。
骑兵接近南昌城才收慢了蹄步。这时可看清马鞍上的都是身材格外高壮的北塞边军,一个个相貌凶厉,都是历经沙场的战士,此刻各都展颜欢笑。许多匹战马的后面缚挂着刚刚射杀的禽兽,显然是狩猎完毕回来。
南昌城的广润门,经过之前的攻打,附近城墙受到许多损伤,至今还没有完全修复过来,令人感受到当日战事之激烈。此刻城门虽然大开,那骑队行至门前却停了下来不得进入,只因城门内里的街巷也挤满了往来的边军士兵,穿着军服的身影,把几条最大街道塞得水泄不通。
南昌城内外这番景象,教人错觉江西还在战争中。但其实这天距离宸濠之乱平息,已经过了三个月。
南昌城平空多了这二万个凶悍的边兵,是十二天前的事。
在城内的巡抚衙门前,王守仁的弟子黄璇,与几个参随和民兵卫士站在石阶之上,愤怒地看着一队队嚣张跋扈的北军在面前谈笑经过。
「这些家伙,到底要留到甚么时候?」黄璇切齿说:「整个南昌城都快要被他们吃空了!」
旁边一个民兵却急急拍了拍黄璇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声说,免给那些边军士兵听见。
「你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吗?」
黄璇看着那许多边兵笑闹着走过门前大街,完全没对这官府重地有半点敬畏,心里更恼怒,跺跺脚就返身回到衙门内。
进得后堂,只见老师王守仁端坐在内,旁边是老军师刘逊先生,另外有几名本省的官吏,正拿着一叠叠账簿记事向王守仁汇报。
「……这么说还是不够,最多大概捱上七、八天左右。」王守仁抚着须说,眉头深锁:「还得请几位想办法,看看可以从哪里再征调些储粮。我知道这很不容易,有劳了。」
黄璇没有把话全听见,就知道他们还是在为筹措粮食而苦。经历了叛乱和战争之后,南昌为中心的江西北部一带深受其苦,农作生产也被战火打断,粮食本就短缺;如今突然要供养二万名外来的将士,那负担极是沉重,解决此一难题,是王守仁每天都要忧心之事。
带着这大支边军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江彬为首几个随圣驾南下的宠臣。这军队里有大半都是江彬的亲兵,其余为另一宠佞许泰所率领。
「先生!」黄璇走到王守仁跟前:「我们还要供养这些家伙到甚么时候?还要忍耐下去吗?」
「不发粮,难道要让这二万人饿死?」王守仁苦笑:「他们有刀有枪,饿着肚皮的话,你想他们会向谁抢?」
「他们现在不也正在抢吗?」黄璇反驳:「有因为吃饱就收敛了吗?」
江彬等率兵到来南昌,借口就是搜捕宁王府的余党,这些日子以来已借此向本地百姓不断敲诈许多财物,强占民房居住,甚至胡乱斩杀无辜,当作乱党的首级向官府强要请赏,势如一群饿狼,令南昌城民陷於恐怖之中。
然而镇守南昌的王守仁并未与他们对抗,只设法筹措粮食供应军兵,又谕令南昌城的富户商家及市集店主暂时避居乡间,只留老弱者守家,令边军无从敲诈陷害。江彬经常鼓动将士在大街小巷肆意辱骂污蔑王守仁,他亦完全不闻不问。
「先生既是堂堂南赣巡抚,又是平乱的大功臣,为何不直斥其非,将这一干佞臣狼军统统赶走?」黄璇又不忿地高声说。几名官吏听见他说话如此直率,也都吃惊。
这时刘逊却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几上的茶碗,一摔把茶都泼到黄游脸上!
黄璇吃了一大惊,抹抹脸上茶水,张着讶异的嘴巴,看着这位平素不愠不火的老军师。
「黄毛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位老师今日身陷在如何危险的境地里?」刘逊的声音远比平日洪亮。他虽然年迈,又只是个文人,但高大的身躯这么一站起来,有一股令黄璇窒息的气势。
「你可知今日王都堂只要稍稍踏错半步,随时也要人头不保?」刘逊再说,还用手掌在颈项上作出一个刀割的手势。
黄璇呆住了。王守仁则仍然苦笑,他不忍苛责这个年轻的弟子,只吩咐他送几名官吏出去。
堂内只余下王守仁与刘逊二人。刘逊的怒气这时才慢慢平复,坐回椅子上,王守仁为他重新倒了一碗茶。两人对看一眼,皆大感无奈。
三个月前擒下朱宸濠并平定战乱之后,王守仁才得知皇帝御驾南下。东南一带尤其是江西,在宁王府肆虐多年后,再经历了这场大战,民力已疲,此际应是休养生息之时;皇帝亲率大军南来,每经一处,地方上都要竭尽物力接待,加上诸宠臣及军兵定会借机到处抢掠苛索,民怨必然四起。东南本就民情待稳,若马上又受这南征之苦,许多人会被迫得入山聚众作乱。假如再有宁王府在逃的余恶,借用这等力量,并趁皇帝途经时作不轨之举,可足危害江山,破坏这得之不易的太平。
因此王守仁急急就派人向南来的王师上呈捷报,指宸濠乱事已然火速平定,奏请圣上回师。
兴冲冲而来、一心要轰轰烈烈打场仗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还没走到江南,却已收到宁王被击败的消息,既失望又愤怒。
——叔叔竟窝囊到这个地步……连天也不给机会朕当英雄吗?
江彬和许泰等宠臣,本来就想趁此战取悦皇帝,并建立自己的功勋,不料竟被一个王守仁夺下大功,心里对他甚是妒恨。江彬随即想到一计,并且向皇帝进言,朱厚照听了大喜,立时向王守仁下了诏令:
——先把宁王在鄱阳湖放了,好给朕亲自再攻打生擒他一次!
王守仁收到这道荒唐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旨令,断然拒绝。
——我十万义军,历尽凶险艰辛,耗了多少血汗,方才平定这场叛乱,擒得朱宸濠;怎可以为了满足圣上一战的慾望,就冒险将这危险人物放掉?
王守仁大胆地断然拒绝了旨意,而且为免再生枝节,马上带着朱宸濠等被俘的贼首起程前赴淮阳,欲亲自献予进发到当地的皇帝。
——王守仁想面圣,除了要献出宁王了结此事外,也希望借机为「破门六剑」辩白,洗刷罪名。
江彬等绝对不想给王守仁向圣上亲自献俘邀功,於是在朱厚照跟前大力诽谤王守仁,指控他在江西任官这些年,其实早就与宁王府私通,后来征伐朱宸濠,只为掩饰自己也是叛逆之一。
——陛下请想想,他若不是早有准备,又知道南昌叛军的虚实,怎能如此迅速平乱?王守仁此人,绝不可信!
其他与江彬勾结的宠臣,也轮番在皇帝面前诬告王守仁有叛逆的嫌疑。朱厚照得知王守仁抗命,拒绝放了朱宸濠,就连前去索人的锦衣卫亦被他迫退,心里已大感不快,现在听了这许多谤言,对王守仁的忠诚生起了疑惑。
假如皇帝仍在京师的话,仍有一个兵部尚书王琼可以为王守仁说好话,可是此刻圣驾在外,几乎全受到江彬等人的左右。
幸好在这亲征的行列里,还有一个比较忠厚的人物,就是督领禁军的太监张永。张永长年受朱厚照宠信,虽也是恃宠专权的「八虎」之一,但行恶不多,更是告发大太监刘瑾并将之捉拿的功臣,在朝廷里风评尚可,领军治军亦确有实才。张永本身与江彬不睦,也欣赏王守仁的才干,知道王守仁此际被群妖所谤,情况实在甚危险,於是在半途的杭州城拦截王守仁,与他商讨情况。
得张永告知,王守仁才明白自己面前可能出现多大的灾祸,比起先前在战场之上,还要更凶险。
——也更无能为力。
王守仁对於平乱之功本来就不看重,他心中顾念的只有天下百姓的安危。在杭州相会之时,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也是当朝权E的大太监,判断对方是否足以信任。
——张永当年虽然除掉奸臣刘瑾,但多少也是因为权争。不可因此就相信他是忠义之辈……
张永察知王守仁心意,但也不介怀,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王大人并不完全信任我。」张永拍拍腿笑说:「可是大人你已没有选择。」
王守仁同意张永所说,於是下了决定,将朱宸濠就地交给张永,并上疏一道,向皇帝请求休官回乡。他与张永分别后,就暂居在西湖的「净慈寺」静养。
当张永把朱宸濠带回来时,江彬等人无不惊讶——他们不是相信王守仁真的如此淡泊名位、权力与功劳,反之深信这个能在十几天就打胜一场大战的家伙,以退为进,必有更大图谋。
只因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没有不受权财诱惑之人。
——这个王守仁,文武双全,心计周密,兼挟着平乱的威望。若他一朝得到圣上的赏识重用,对我是一个绝大的威胁。
江彬决心必要趁着这个机会,消灭此一潜在的劲敌。
在张永极力说好话之下,皇帝朱厚照对王守仁的不满平息了,立时下旨拒绝了他退休的请求,命他返回江西省会南昌,处理当地各样要务,抚顺民。
可是王守仁才到南昌任事没几天,江彬、许泰及太监张忠就率着两万边军到来,打着清剿宁王余党的旗号,进占了都察院为居所,纵放军兵在城内到处生事。王守仁当然知道,江彬此举旨在寻衅,想激使自己与他们三个领着王命而来的「特使」冲突,好再掀起「王守仁心怀叛逆之意」的说法。
眼见南昌百姓受害甚深,王守仁虽然不忍,但此刻的他就像被人用尖刀架着前胸后背,稍一个错误的举动就万劫不复,只可暂时坚忍不发。
——相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奸佞的暗箭,更令王守仁忧心苦恼。
此刻他与刘逊一起呷着闷茶,叹着气说:「还好我预先就把荆侠士他们遣走……若是此刻被对方碰见他们,那可真火上加油……」王守仁得知自己正卷入政争的风暴之后,马上派人去通知「破门六剑」暂且避居乡村。这事也令王守仁心里甚感愧疚:荆裂他们在平乱战争里居功至伟,本应可以戴功把污名洗刷,却因他的危机,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还清白。
「这个困局……要如何打破?」王守仁把茶杯放下来,看着刘逊:「先生有何高见?」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就在想。」老军师抹一抹刚才泼茶时弄湿的衣袖。
「江彬等人,势强兵多,又掌握着圣上的耳朵,这没有一样是王都堂可胜过的。唯有一件事,他们比不上你。」
王守仁好奇,扬眉瞧着刘逊等待。
刘逊指一指胸口。
「是人心。」他微笑说。「那二万北军再凶悍,毕竟还是人。」
王守仁听了思考一会,明白刘逊所说,眉头终於展开。
「识得刘先生,真是我的幸运。」王守仁笑说,然后马上召来参随,着令他们草拟一封榜文,抄录后在南昌城内各处张贴宣示;此外又叫黄璇等几个弟子,把他私人所带的财帛拿出来点算,看看有多少可以花费。
得知老师要做甚么,黄璇比先前被泼茶时还要惊讶。但既是老师的命令,他也只好尽力执行。
时已十一月,江彬等一直要找机会与王守仁大闹,但王守仁每步都谨慎应对,并未给对方半点可乘之机。
同时南昌城内的气氛也较前和缓了下来。这全赖王守仁发出的那道榜文。
榜文里说众多南来边军远离家乡,军役苦楚,因此谕示各户百姓应尽地主之谊,城街里凡是遇上将士巡行经过,定必要致敬行礼;如家有余资,更应备以饮食慰劳边兵。
南昌百姓一见此榜文,民情沸腾,只因这些日子他们对此等北方士兵极是惧恨,而官府还下令要以礼相待甚至慰劳,岂不荒谬?
若是换作一般的官吏,城民定必怨恨抗拒;但发出榜文的可是把他们从宁王魔爪之下救出的大恩人王都堂,百姓对他完全信任,心底虽仍然怨恨,还是依令而行。
结果这道命令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众多北军将士得南昌百姓善待,渐渐受到感动,没面目再在城里大肆抢夺,军民之间冲突鋭减。
——这策略所以行得通,实在全赖王守仁拥有深厚的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