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粗鲁无礼,江彬、张永及众多卫士都皱眉,但皇帝不以为意。「抬头给朕看看。」
於是荆裂也就抬起头,果敢地与天子直视,还挂着他一向那个灿烂笑容。
这在江彬眼中实是轻佻之极,正想借此发作,皇帝却问:「『破门六剑』,不是六个人吗?何以只有你们两个?」
「『破门六剑』不过是一场江湖风波所生的名号,早就解散。」
荆裂回答:「在王大人身边效力的,如今只剩我们两个。」
这当然半是欺君的谎话。事实是他们不想带着虎玲兰和童静来见这个好色的皇帝,免生枝节。
朱厚照听完,端详着荆裂的脸好一会,心想:此人就是姚莲舟要决战的敌手吗?怎么一个野人的模样?与那武当掌门简直是彻底的两个极端。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朕要跟你说……」他看着荆裂,也微笑起来:「只是这宫殿太过拘束,朕不想在这里谈。换一个地方。朕也好跟你们两个喝一杯。」
「依陛下的。」荆裂轻率地说。
张永也没想到还会有样的事情,与王守仁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忧心。但谁能在这时违逆皇帝的话?他们也就只好先行退下。
「千万慎重。不可乱说话。」在武英殿外,有禁卫来要把荆裂和燕横带到别处,临分手前王守仁向他们二人叮瞩。
荆裂和燕横被安排在一个花园的亭台中休息等候。又再等了几乎一个时辰,看守他们禁卫得到通传,才将二人带出皇城。
他们遁着刚才的原路出了皇城,到得广场后却不是直过,而在半途向右转,往西而行,走到在内城的五军都督府。
原来朱厚照来到南京后嫌皇城气氛太过拘谨,不喜常住,因此他又再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名,征用了南京本地守卫军的都督府为私人宅邸,引入自己的禁卫看守,布置各种玩乐,彷佛又建成另一座临时的「豹房」。
荆裂与燕横被带进了都督府,再经过两度检查,这才能继续深入,终於到达正厅前。经太监大声通传之后,他们才可踏入厅堂。
其实隔着门他们早已听闻内里的乐音与喧闹。进去之后荆裂和燕横发现,大厅果然摆着盛宴,面前几张大桌放满了杯盆酒食,两旁站着身穿彩衣的伶人奏乐起舞,厅堂的空气中缭绕着奇特的熏香菸雾,那繁乱的情景一时令两人眼也花了。
荆裂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他在海外异国流浪多年,谒见过不少蛮族的国王酋长,他们玩乐庆祝也是如此随性尽兴,狂欢如没存明天。荆裂自从进入南京就一直绷紧的神经,因此稍稍松开来了。
燕横身在这气氛中却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无论是那薰烟,还是厅里众人身体散发的汗味与酒气,都令他微微恶心,那喧闹的鼓乐驱使他心跳加快,四周一切都令他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我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地方……那荒唐皇帝到底有甚么要吿诉荆大哥呢?快快说完,好让我们回去休息吧……
朱厚照就坐在厅堂最后的主座上,那交椅披了一块大虎皮,皇帝一边腿提起踩在椅边,坐姿甚是无赖,身穿着一袭将军服,胸襟的钮扣却也都解开了,看来甚是欢乐。
他一看见荆裂和燕横进来,就向二人大力招手,示意他们走到跟前。他继而挥手指示随从,下令伶人暂停舞乐,又叫人快快斟满两大杯酒来,赐给这两位武者。
江彬仍然带着锦衣卫的刀手和弩手,守护在皇帝交椅两侧。那些弩手身处这样的环境,神情依然极是警觉,没有半点放松。
荆裂和燕横排开厅里那些陪喝的官员和随从,走往皇帝座前,在相隔大约二十步之处停下。
朱厚照状甚兴奋,磨拳抆掌地看着到来的荆裂。他极期待将姚莲舟约战的邀请告知荆裂,看看他会有甚么反应。
——紫禁城决战。这个念头太好了。
——这事无论如何,朕也要促成!要亲眼目睹这一战!
二人到了皇座跟前时,燕横这才看见,在皇帝左边的角落坐着一群衣着华丽的妇人,各具不同美态,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宠姬。
可是燕横立时发现,她们其中一个,瞪着惊讶的明眸,正向自己注目。
而他在下一瞬间,眼神也变得与她一样惊异。
毫无准备之下,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七年之后蓦然再见。
在燕横眼中,宋梨的脸既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相比往昔,成熟了的她有一股能把男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美丽。可是这仍然无法掩饰那教人痛心的脆弱,那种令少年的燕横作过许多次梦的纯真气质。
如今却包裹在这种俗艳的衣服中。
而此刻被燕横发现在这里,宋梨羞愧得想马上死去,但同时又觉得今生竟能再与燕小六相见,是上天给她的无比幸运。这两种交战的情感,令宋梨的娇柔身躯强烈颤抖。
荆裂马上就察觉燕横的情绪发生强烈变化,吃惊地看着他。
皇帝亦然。他本来的兴奋笑容僵住了,看看燕横,又看看他心爱的宋美人,感受到他们两颗心必有强烈的连系。
——他人生中永远不会跟任何人拥有的那种连系。
妒意在朱厚照胸中升起。
燕横一时脑袋空白,然后才开始恢复思考。他看一看皇帝,再看这厅堂,又看看宋梨,才渐渐理解到宋梨在此的意义。
——我抛下了她。
——然后她被送来了这样的地方。
不必言语,燕横从眼神就能感受到,宋梨成为皇帝的女人那股痛苦。
他的面容,从惊异眨眼转变成自责与暴怒。
他朝着皇帝的所在,抬步。
朱厚照、江彬及众多锦衣卫,瞬间就感受到一头凶兽正向这边接近的错觉。
荆裂猛力拉住燕横。
「刺客!」江彬大叫。
左右两边第一排的共十名弩手,听令马上朝着燕横瞄准。荆裂见了没有多想,全速冲上两步,护在燕横跟前。
——绝不可以。
——他是将来的青城派掌门。
——他的梦,不可就此断绝。
江彬看见那迅疾的动作,再而发现弩箭对着的目标变成他所讨厌的荆裂,他心念一动,也就挥手向下。
「发!」
强弩齐射。
同时荆裂进入「借相」。
他双臂急激在身前回转,以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手法,徒手去截击那些如电射来的弩箭!
这刹那,荆裂毕生磨练的眼力、反应、速度与专注,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最高峰。
两只厚实的手掌运成循环,以各种挡架的掌形,神准地将射向他身体上下的五支高速弩箭截去。这完全是超乎人体极限的神技。
另外两箭,贴着他右肩侧和左大腿侧掠过。
然而有三箭,还是越过了荆裂的防御圈。
左胸。右腹。右大腿。
箭镞没入。
在这瞬间,荆裂心里浮现出一个想像的画面。
灿烂阳光之下,浪花卷起的岩岸。是他久别的家乡泉州。虎玲兰抱着他没有见过的孩子,站在岸边,回首看着刚睡醒的他。
「你回来了吗?」
阳光洒在他身上,就像十五岁那时候一样温暖。
眼神虚空的荆裂浑身浴血,躯体向后崩倒,落入痛哭中的燕横怀里。
《武道狂之诗 卷二十 王道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