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把严有佛成功弄进来南京,不代表也就能将他送入皇宫看荆裂。这才是最困难的一关。
王守仁本来想再次请张永帮忙,直接向圣上进言,可是被张永断然拒绝了。
「天下最顶尖的太医都在治疗荆裂了。突然推荐一个江湖郎中来插手,万一荆裂马上死掉,这个责任岂非由我张永背上?」当然反过来说,如果治好了荆裂,张永就能在皇上跟前领功。可是他深知荆裂的伤势有多严重,还是不愿冒这个险——毕竟张永久在官场打滚,深明少作少错胜於贪功冒进这道理。
明明严有佛与荆裂就只相隔一道宫城城墙,王守仁却苦思不出办法。时间点滴过去,不只荆裂的危机越来越深重,王守仁冲冲不起行回南昌赴任也甚不利——他闻知江彬等又准备在陛下跟前指控他抗旨,说不定更会将近日南京城外的骚动亦算在他头上,再次诬陷王守仁图谋不轨。
王守仁却在这时收到快报,令事情露出曙光。
有人从南昌到来了。
◇◇◇◇
虎玲兰走进「文华殿」书房的每一步,都紧张得像踩在尖刀口上。
躺在她臂上的儿子,此刻竟是出奇地安静,不似在那漫长又赶急的旅程上般经常哭喊。虎玲兰知道,让这么一个初生婴孩长途颠簸不是好事。可是她没有选择。
如今母子俩终於到达终点。
——你爹就在前面了。
因为要进入皇宫,虎玲兰置换了干净整齐的汉人妇女衣裳,洗脱了刚赶抵南京的一身风尘。他们为了避开大江上更多关卡,於是放弃乘船,雇了车马从陆路到来。虎玲兰知道这会令儿子更辛苦,但她有信心,自己与荆裂的孩儿必然非比寻常地强壮。
——毕竟你还在母亲肚里,就跟着我们一起上战场啊……
「文华殿」走廊上两边都加派了禁卫,密切看着由十二名同僚押送的虎玲兰、练飞虹和严有佛经过。此际虎玲兰当然未带任何兵刃。可是这些禁卫不知道,眼前这个高壮的妇人,要就地夺走他们的刀枪,再把在场众兵屠杀,其实易如反掌——就算一只手抱着孩儿。
练飞虹入了宫连柺杖都不许带,只能拖着脚步跟随在虎玲兰身后。他跟着到来的作用,其实是降低禁卫的警戒心,令对方不会严格查验严有佛的身份。果然,当守着宫门的卫兵得知,此来的是荆裂妻儿及「家中两老」时,他们仔细查看过练飞虹和严有佛,确定他们的年纪并非伪装,也就放他们进去。
此举是否算欺君犯上,王守仁和张永都不能完全说准。张永昨日向圣上禀告时,只告诉陛下荆裂有家小到了南京来,皇帝一听就马上下旨准许他们进宫来见荆裂,并没有仔细问过包括哪些人。
——我只向陛下报告,又未请求什么,更没说过没有其他人陪着来啊……这应该不算欺瞒陛下吧?……
张永其实有点心虚,所以一直这样跟自己说。他想,反正自己又没提及过严有佛,要是出了事,亦只是禁卫查验不力的责任,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御医原定昨天就要为荆裂强行割肉拔箭,但被皇帝的命令及时阻止。既然有亲人要来见荆裂,他们就将拔箭之举延冲至第二天,先让荆裂的妻小见他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
虎玲兰等人终於踏入那个充作病室的书房。到处飘溢着浓烈的药味。严有佛一嗅就知道,全是最昂贵的上等药材煎调出的气味。
严有佛自从踏入宫城后,前后左右一直被卫兵严密看守,紧张得呼吸困难,那双大眼睛惶恐地转来转去,戒备着身边的一切?只有此刻嗅到药香后,严有佛才像蓦然被拉回自己的世界里,双手和两腿再无颤震。他用力地吸着,点了点头。
——总算是宫廷的医师。用药还算不差……
虎玲兰抱着儿子,继续走向那张被众医士包围的床。她终於看见仍陷在昏迷里的丈夫,还有他胸口上突出的那根弩箭。他那张静止的脸似乎已泛着淡灰。
虎玲兰从未见过荆裂如此无助。看着那支箭,她压抑了许多天的怒火此刻冒升填塞到胸中,好像快要从眼睛里爆发出来。
她恨不得将那个把荆裂害成这样的明国皇帝,跟他的所有禁卫,碎屍万段。
练飞虹感受到虎玲兰的盛怒。他看见荆裂这模样,何尝不感悲愤?
——荆裂千辛万苦锻炼出一副这样的躯体,难道就要这么被糟蹋of……
飞虹先生却知道,现在才是最需要忍耐的时候。这座华丽宫室,就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他轻轻按住虎玲兰一边手臂,无声地安抚着她。看见练飞虹的眼神,虎玲兰知道自己必定要克制。她以吐纳功强行令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孩子……」她将儿子凑近荆裂:「这就是你爹。看得见吗?」
婴孩彷佛真的听得懂母亲的说话,侧着头定定地看着荆裂的脸,似乎真的在仔细辨认陌生的父亲。
严有佛却不再理会任何人,迳自上前,揭开盖着荆裂胸口的白布。
「你这是干什么?不可乱动!」一名年轻的助理医士斥喝。三个主理御医这时都不在病房里——他们都不想承受荆裂家人的质问——只留下助手来代为解笞。
严有佛当然不需要他们解答什么。他只略看了箭伤几眼,就哈哈笑起来。
「小子,有你的,连这样都挡下来!」严有佛说。医士们本想把他强行拉开,并将箭伤重新盖上,却听见严有佛竟然马上就说出荆裂以肉身挡箭这奇行,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严有佛又检视一下荆裂的伤口和脸庞颜色,然后淡淡说:「再不取箭,两天之后,没救。」
就连上司也没敢这样断言荆裂的命数。医士们听了又是大奇。
「可是那胸口的筋肉割不下去——」一个医士回应,但被严有佛不耐烦地打断:「我知道啦……有没有针?」
「你要干什么?」在旁看守的卫兵向严有佛斥喝,其中数人已把手掌搭上刀柄。
虎玲兰迅速转身面向他们。她手里仍然抱着儿子,另一只垂着的手空空如也。但卫兵们看见她的容姿和眼神,一时都被镇住。
——不要碍着。不要踏前半步。
他们彷佛从虎玲兰的姿态收到这样的指令。没有一个人敢移动脚步。
突然出现这状况,那十几个医士全都惊呆了。严有佛再次伸手催促:「针呢?」
这些医官毕竟都已在此道浸淫多年,遇上其他有经验的医者,自能感受彼此的特殊气质,这就跟武者能互相确认无异。而严有佛此刻透现的自信,远远在这群宫廷医士之上。其中一人急急从箱里取出一套数十根大小长短不同的银针,递给严有佛。
严有佛细细查看银针的手工,才满意地点点头。另一名医士又取来了油灯。严有佛轻轻用指头抚摸荆裂胸口那些紧缩的筋肌,再次确定了状况,也就用灯火灸过的银针刺入荆裂肩颈之间。
众医士只见严有佛那些圆胖的手指竟是异常灵巧,施针又准又快,不一会已在荆裂的颈项、双肩和两肋处刺了廿多针。完成之后他再次按按荆裂胸口,检查一下筋肌的变化。
「好。接下来这一针最重要。你们把他翻成侧卧。」严有佛下令说。「要小心,不能动到箭杆。」
医士们面面相觑。这可不是说笑——万一翻动时令箭尖加深插入,伤及心脉,荆裂很可能马上毙命。
「还等什么?时机快过了!」严有佛催着,同时心里在默默计算人体经脉在这时辰的气血流动。
到此已是骑虎难下,医士们只好信任他,七手八脚把荆裂的身体翻侧到一边,露出背项来。有两个医士负贵轻轻地托着胸口箭杆,以防因移动令箭尖在内里造成新伤。
严有佛这次选取了最粗最长的一根银针,密切盯着荆裂背项的肌理分布。他那双大眼彷佛能够透视人体内的经脉。
他以有如伸手指物般的轻松动作,左手一下将银针刺进了瞄准的那点。他并伸出右手来,沿着荆裂的脊椎用力地按摩,似在将内里血气推过每一节,同时左手三指拈着针头在轻柔地转动。严有佛双手同时做着这两个截然不同又技巧细腻的动作,犹如一心二用但又互相配合。在众医士眼中简直是一场前所未闻的医术表演。
经过好一轮后,严有佛迅速将那长针拔出,双手都收了回来。他长长吁了 一口气,用衣袖抹抹额上汗珠。
「把他放下来。」严有佛说。「可以割开了。」
医士们露着难以置信又有点无措的神情。严有佛再次显得厌烦。
「没有人敢吗?好,把刀给我。」
严有佛接过医士递来用火灸过刃口的小刀,趋近荆裂的箭伤处。众医士也都引颈观望。可是他们还没看清发生什么,已见严有佛离开了荆裂。
他手里拿着一根尖镞已然发锈的弩箭。
虎玲兰看见严有佛手中箭,无法自制地流泪。
医士们纷纷上前,有的检查荆裂的鼻息和脉搏,有的在为那胸创止血。那刚割开的伤口,流出的血量却远比他们预期少。严有佛这双快手,在他们眼中实在是神技。
严有佛把箭放在旁边桌上。他看看那些忙乱中的医士一眼,就回头向那些禁卫说:「刚才发生的事,你们也不想被圣上查问吧?这箭就当是太医们取下来的好了。趁着还没有其他人进来,赶快送我们出宫吧。」
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刚才袖手旁观让严有佛动手医治,若被上司甚至皇帝得知,大有可能被追究问罪。严有佛说的已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们马上一起点点头,将房门打开来。
临行前虎玲兰回头再看荆裂一眼,同时急切地问严有佛:「他……真的能活吗?」
「除了老天爷,谁也无法说哪个人必定活得下去。」严有佛微笑:「不过依我看,你以后要更辛苦了。要照顾一大一小两只猴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