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医
酒液倾注进玉杯之中,直至八分满时,宋梨尽量轻巧地提高酒壶停止。她把壶放回桌上,双手捧起酒杯,恭谨地递到皇帝面前。
宋梨这些动作过去已经不知做过多少遍。陛下就是喜欢看她斟酒。跟其他宠姬与宫女娴熟的手法不一样,宋梨为他举壶倾酒时,姿态总是带点生涩,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做起来却常常显得吃力和紧张。皇帝正正喜欢接受她如此努力的侍奉,这带给他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此刻他没有半丝笑容。宋梨的动作还是那么生硬,但皇帝感觉到跟以往不一样。今夜她在他面前的一切举止,都透着担忧和恐惧。
「看着我。」朱厚照冷冷说。
宋梨不敢不看他。她眉头轻轻皱着,两边眉尾梢垂了下来,这副软弱的表情,过去一直最得他迷恋。
朱厚照看着宋梨,却只想起她在「五军都督府」以死相胁的那副决绝容姿。
偌大的寝室里就只有他们二人。他把所有太监宫女都摒退了。其实自从御驾南征以来,正德皇帝被江彬、许泰和张忠等人轮番进贡的江南美女所迷,途上根本就没空宠幸宋梨半次。但这夜他特意把她呼召过来。
他盯着她的双眼。宋梨也只能强忍着恐惧回视陛下。朱厚照看出来:她心里这份恐惧,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
朱厚照接过玉杯,呷了一口,淡淡地问宋梨:「你与那姓燕的……如何认识?」
宋梨听了紧透几口大气。她知道只能诚实回答。「妾身十岁时就与他认识。一起长大了六年。」她吞咽了一下,又说:「此后再无相见。直至……那一天。」
朱厚照听了,默默呷着酒。他其实无从理解所谓「一起长大」是怎样的感情。他乃是孝宗皇帝嫡长子,唯一的皇弟朱厚伟早夭,他两岁就被立为皇太子,一直都在孤独中长大,更年仅十五岁就即位登基,整个成长历程围绕他身边的,全都是年纪比他大一截的朝臣和宫人。朱厚照自懂事以来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就只有「上下」,没有「一起」。
但即使无法了解,他还是感觉得到,宋梨与燕横拥有一种他从来也没有的珍贵东西。
朱厚照猛然将酒暍光,把玉杯往旁摔碎,上前一把抓着宋梨的衣襟。宋梨不能反抗,也没有反抗,身体就如人偶一样,被皇帝拉扯到近前。
正德皇帝的鼻息已呼到宋梨的脸上。宋梨忍耐着,神情没有显露出半点抗拒。这些年她早就学会了怎样在皇帝身边生存。
朱厚照此刻随时可以把宋梨的衣衫扯碎,然后像过去许多次一样,尽情地占有她的身体。天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这样做,或者把宋梨从他手上拿走。
他这夜特别要宠幸宋梨,就是要再次确定这件事。
皇帝接近看着她的眼瞳深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天她决死时涌出的激烈感情。
朱厚照将她推开。他没有理会倒地的宋梨,怒气冲冲地推门离开寝室。守在门外那八个带武装的强壮太监紧紧跟随。
皇帝继续直走,步出设在「武英殿」侧殿的寝宫,随行护卫也增至三十余人。他走到武英门前的正殿广场,来回快步踱了几次,怒气无法平息。
——一想到世上有自己怎样也得不到的东西,他感到极端苦闷。
「去文华殿。」朱厚照下了指示。「我要再看看他。」
荆裂的伤势稍为稳定之后,御医就将他移到「文华殿」一个原本用作书库的宫室继续治理。此乃皇帝本人亲下的旨令。御医本来就不可离开皇帝太远,必得随时候命照料龙体,若要他们继续治理荆裂,直接把他搬入皇宫是折衷之法。
荆裂中箭至今已过了七天。这些日子以来,朱厚照不时都会亲身来看望他。因此即使在这深夜时刻陛下突然出现,负责看守和治理荆裂的医士也没有过於惊讶。
皇帝又再详细问荆裂的状况。不过即使不问,单是看见他胸口仍然插着箭杆,就知道他没有脱离危机。
「他有醒来吗?」朱厚照又问。
「禀告陛下,伤者的脸偶然会有所动作,眼皮似乎也曾微微张启。」御医急忙回答:「可是这样是否即神智有所恢复,臣下等也难以判断。大多时候伤者还是昏睡。」
——御医没有完全披露的是:他们担心这些脸部的活动反应,也许是胸中箭头已经开始滋生血毒,流渗到心脉而产生的痛楚造成……
皇帝走到荆裂床边坐下,默默看着他良久。不管是医士和护卫都暗里称奇:他们从来没见过陛下如此关心一个人,并且如此耐心。
「动了!」皇帝这时轻呼,指着荆裂的脸。医士们赶上前察看。只见荆裂眉心和鼻梁间,确实好像微微地皱起。眼睛也似乎张开极细的一线。这还不足以判断他是否清醒,但却足够令皇帝兴奋起来。
他捉着荆裂的手,瞧着那似阖似闭的眼睑,激动地说:「你要活过来!要快点复原!朕已经答应姚莲舟,安排你跟他在紫禁皇城决斗!在最大的擂台上,击败最强的武当掌门——那是你平生的心愿吧?那将是天下人都想目睹的一战,定当名留千古!你不可以让朕遗憾!朕命令你不能死!」
然而朱厚照没能感觉荆裂的指掌有任何力量。那张脸仍然处於难辨清醒昏睡的微妙状态。皇帝无法知道,自己这些说话荆裂有没有听见半个字。
站在皇帝身后的医士们都没有作声。他们全都知道,荆裂胸口箭伤四周的肌肤已经开始呈现轻微的灰黑。主诊的老御医已然决定:再想不到其他更有把握的可行疗法,三天之后他们就要尝试强行将箭拔出。目睹皇帝如此关心重视荆裂,他们心里只能暗暗祈求好运。
◇◇◇◇
那条矮胖的身影,站在一队身材高大的镖师之间,头顶只及众人胸口,彷佛被人丛包围淹没。
而这正是此人的希望。
他稍稍抬高头上那顶有点破旧的竹笠,一双大眼睛向前方眺望。排队进入南京城聚宝门的人龙还是很长。而他们这支挂着「应」字镖旗的人马就在中央,前面至少也有过百人,行进甚慢。
人龙又移动了。胖子垂头,粗胖的指头握着腰间刀柄,向前跟着走。那柄腰刀太长,胖子挂在左边腰带上,鞘尾几乎都拖到地上,令他走路的模样很可笑。这胖子平生用过的刀不少,但没有一柄像这么大。这种砍人的刀,他从来不用。
——他手上的刀锋,只用来救人。
神医严有佛其实三天之前就到了南京城外围,但一直无法进入——他可不能指着鼻子,说自己是来救治荆裂的,就大剌剌地通过卫兵的关卡。
荆裂出事之际,严有佛正身在常州府江阴。王守仁派人广传的信息,大约在两天后到达那里,当地专营河运的金木帮找到了他,并告知他那个来自南京的消息。
「这像伙,好不容易治好他,又再弄坏身体了吗?这些武人,真是麻烦……」严有佛嘴巴这么说,其实匆匆就收拾医具,登上金木帮的货船兼程赶到了南京。
可是他也没想到,南京城外竟变得这么混乱。许多闻风而至的江湖人都停留在城外,等待进入的机会,里面混杂了各式人等,令守护着当今天子的禁卫军甚是紧张,严限出入城门者。
无法进城之际,严有佛也要谨慎地保持身份隐秘。聚在城外的人三山五岳,而且全部都知道严有佛非常重要。无人能够保证,没有亡命之徒会乘机劫持他索要赎金。
「找八卦门弟子。」严有佛进退维谷之间,向护送他的金木帮徒众如此吩咐:「此外别向任何人透露我的事。」
十分幸运,金木帮徒众在两天之后就找到一位八卦门人。他是徽州总馆的「内弟子」游一明,被掌门师父尹英峰派来南京打听荆裂的情况。他当年曾随尹英峰去湖南帮助「破门六剑」,与严有佛见过面,因此严有佛一听到金木帮员回报这个名字,就知道可以信任。
这游一明已然年过四十,行事缜密又干练,江湖历练丰富,尹英峰才会将这任务派给他。他一到南京看见城门被封状况,就已在考量如何进出。他想到师父与南京城里的「应运镖行」总镖头程森有交情,於是去了江宁的镖行分所,找到那里的掌柜道明来意。「应运镖行」过去有两次押镖经过安徽的绿林匪盗地盘,对方不卖账开路,结果都是靠徽州八卦门出面才得以顺利通过,这份大恩情,那镖行分所的掌柜自然甚清楚,一听到游一明拜托,二话不说就派人去南京通知程总镖头,程森即遣手下镖师与游一明取得连系,预备随时照应。
在跟严有佛见面时,游一明表明随时都能够安排他混入「应运镖行」的队伍,把他送进南京。
「荆大侠每一刻都可能没命。」游一明向严有佛说:「我们尽快动身。」於是第二天他们就到了这城门外。
——王守仁的传信,虽然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大混乱,但同样亦因为有他号召,驱使各方出力,才能够把严有佛火速送到南京城来。
那条人龙又在移动。严有佛看见,几乎大半的人都被卫兵拒诸门外,不得而入。他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我最讨厌跟官府朝廷打交道……
这时明明是寒冬,严有佛藏在竹笠底下的额头,却冒着一颗颗豆大汗珠,旁边的镖师看见了都感到有些意外:这位不是常常把江湖一方霸者的生命操之在手的神医吗?怎么连进城门关卡都紧张成这样?……
「大夫,不用担心啦。」负责带队的镖头笑着说。「『应运镖行,的镖旗,必定通得过南京城门。」
一起扮成镖师的游一明,也拍拍严有佛的肩头。
严有佛只是觉得麻烦极了。他恨不把这身衣服和腰刀马上都扯下来丢掉。
「要我受这样的苦……荆裂你这小子,最好不要死掉。」
◇◇◇◇
那位镖头没说错。严有佛在镖队掩饰下,未受什么查问就进了聚宝门。「应运镖行」总镖头程森早待在城内迎接,他预先已透过相熟的官吏通知王守仁,这时二话不说就将严有佛送往皇城的内城墙前,再由王守仁派出的部属接引,带到内城的王大人住处。
这些天以来,王守仁没有一夜安眠。此刻知道神医严有佛终於到来,他急忙亲自出到厅堂,上前紧握严有佛那双胖手。
「严大夫,有劳了。」
眼前恳切地拜托自己的,正是功盖天下的王阳明。严有佛平日即使面对1派掌门或是江湖豪雄,从来不假辞色,此刻亦不禁肃然向王守仁行礼,恭敬说:「严某必尽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