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稍坐正,挡住迎面吹来的夜风。
接下来的路途非常顺利,我还以为第一次伏击失手,对手一定会接着安排第二次第三次伏击,然而没有,骏马一路风驰电掣,沿着官道笔直的奔向东方。
失血过后有点头晕,单调的路途中我渐渐靠上萧焕的肩头,快要眯着眼睛睡着。
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身子下面却突然一震,眼前火光大盛。
我连忙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快得让人目不暇给,不知道什么时候,炙热的火焰已经在我们马前的官道上燃起,喷薄的火焰宛若一道火墙,硬生生的截断了去路。
火焰腾起的刹那,我们脚下的土地也开始下陷,尘土木桩倏忽塌陷,纷迭落下,水声哗然,瞬间吞没了土木,显出反射着火焰幽光的水面。
这片土地下面,居然是不知深浅的暗流。
在骏马下落的一瞬,萧焕揽住我的腰,踩住马鞍借力,身形拔起丈余,飘飘的就越过了那道火墙。
墙后是黑压压的人头,时间只滞了一滞,寒光猝起,如林的利箭齐发,迅捷无伦的射来,就在此时,萧焕的身子居然在空中折了一折,羽箭抆身而过,我们重新跃回了火墙这边。
火光映照的暗流边上,立马站着苏倩,原来萧焕一马当先,一遭变故,后面苏倩和那五位帮众就急急勒马,虽然有两三匹骏马在急速奔驰下立足不住,跌入了暗流,马上的帮众应变迅速,却跃了下来。
看到萧焕折回,苏倩反手抽出身旁帮众腰间的长剑,一剑挥平,直直的送了出来,正好接在萧焕的下坠之处,把离岸两尺有余的距离续上。
萧焕踏上剑尖,借力跃到岸上,左手还没从我腰上放开,右手带着劲风已经挥了出去。
劲风似乎还夹带着什么粉末,所到之处,火燃猛地一熄,气势骇人的火墙在他这一挥之下蓦然低了下来,露出了墙后那一排半跪在地的弓箭手,他们搭在弓上的箭刚刚射了出去,虽然强弓在手,慌乱之中,再也射不出第二箭。
趁这空当,苏倩手中冷光乍现,满手的暗器毫不冲疑的飞了出去。对面传来几声闷哼,前排的弓箭手已经倒下了一半。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一瞬间,火焰墙再次腾起,阻隔了一切视线。
「躲开。」萧焕短促的下令,拉着我跃入路旁的灌木丛中。
果然,我们刚闪避开,火墙后就又飞出第二拨羽箭,箭尾带火,把停在路上的几匹马射穿在地,骏马悲嘶着打滚,地上的火焰不住跳动。
我看的心烦,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下,萧焕的声音也很低:「谈生意。」
我微微有气:「谈生意?这是拚命啊还是谈生意?你平日里都是这么谈生意的?」
那边没有回答,握着我手的那只手动了动,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不但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还在不断的渗出冷汗。
手上突然空了,他把手抽了出去:「平日里就是这么谈的,你不是要见世面?好好学着。」
火光渐渐暗了下来,火墙慢慢的熄灭。
「咯吱,咯吱」几声响过,暗流对岸似乎移过来了什么器械,紧接着辄辄连声,从河对岸就伸出了一块厚重宽大的木板。
木板搭在这边的岸上,就成了一座连通两岸的简易木桥。
很快的,桥上两只写有「闻」字的灯笼飘了过来,跟着灯笼,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来是白先生亲自驾到,得罪之处,万望见谅,见谅。」
萧焕这才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到灌木丛之外,我连忙跟了出去,苏倩和那几名帮众也都从藏身之处出来跟上。
从正面才看清楚,此刻木桥上站着一个儒冠轻衫的中年人,正在殷勤的拱手行礼。
在他身后,那排弓箭手早已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驾彩篷高鞍的华美大车,岸边持灯的少女垂鬟罗衫,在她们身后,居然还有手捧金鼎香炉的使女,清雅的香气在暗夜里袅袅散开,遮住了血腥炭熏。
萧焕向那中年人拱手,淡淡说:「有劳闻庄主迎接。」
那个被称为「闻庄主」的中年人笑得温文尔雅:「白先生不见怪就好,此地距鄙庄还有一里有余,请白先生和同行的诸位上车前往。」说完,侧身客客气气的做了个请的手势,殷勤有礼的完全像一个尽职的主人。
萧焕也不推让,走过铁桥就上了马车,那个闻庄主上另外一辆马车陪同,又牵来几匹马给我们乘坐。
一路上没人说话,一里多的路很快走完,我们停在一座门前灯火通明的庄园门口,门外也站满了迎接客人的家仆使女。
那个闻庄主下车很殷勤的把我们一路从庭院里请到大堂中。
这个厅堂点了无数支蜡烛,亮如白昼,两溜排开的高大座椅上,却只有右首最靠上的坐位上有个紫袍人坐着,那是位三十多岁左右的中年人,气度儒雅,一身织金云锦紫袍,他的身后,则站着一排肃立的黑衣人,全都蒙着面,背手而站,成拱卫之势把紫袍人围在正中。
那紫袍人听到我们进来,就放下正在抚摸着手指上那枚玉扳指的手,抬起了头。
看到萧焕,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微露诧异之色。
经过了刚才的「欢迎仪式」,我们身上虽然没有水渍和火痕,却在第一次遭受黑衣人的伏击时沾上了血迹,怎么说也有点狼狈,和那个中年人光鲜整洁的衣着一比,气势上先输了三分。
我瞥一眼那个中年人的云锦紫衣,云锦号称「寸锦寸金」,就算紫禁城中的妃嫔,有件云锦做成的衣衫,也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这个人的气质不俗,被灿若云霞的云锦一衬,就更显得高贵脱俗,彷佛生就的天皇贵胄。
我撇了撇嘴,抬头看了看萧焕,他的发髻梳得也很整齐,用一件并不怎么起眼的碧绿玉环扣着,他的玄色外氅早就除了下来,现在一身青衣,腰间是一条绣着苍竹暗纹的碧色腰带,也看不出绣工有多精巧奇丽,却正好是和那个绾发的碧玉环同色,再配上这件颜色沉郁的青衣,整个人不显丝毫华丽浮躁。
不比还罢了,一比那中年人就成了彻头彻尾的暴发户,我暗暗偷笑,随着萧焕走进堂去。
闻庄主赶上来,请萧焕坐下。
双方分宾主坐好,苏倩站在萧焕的椅边,我和同来的几名帮众在苏倩身后依次站好。
「两位贵客驾临,漱水庄真是蓬荜生辉,」闻庄主客套着,他左看看那个紫衣人,右看看萧焕,温雅的脸上表情有点古怪:「两位都是当世武林惊才绝艳的人物,叫在下真为难啊。」
紫衣人冷冷的笑了,他话声慵懒优雅,藏着锐利的锋芒:「庄主在通往贵庄的路上设起天火五行阵,为的不就是挡下那些不自量力的蝼蚁之辈,选出真正的强者,现下人选出来了,庄主也不必绕弯子,接下来该怎么比,请庄主快些明示。」
闻庄主脸上的愁容更重:「白先生是凤来阁之主,邢先生是七不坞之主,在下怎能挑动两位争执,哎,这该如何是好?」
紫衣人脸上显出不耐之色:「无论如何,漕河只有一条,货物只有一批,庄主也只会委托一方运送。在下没有时间在这里多耗,庄主明示!」
他说是「庄主明示」,口气却强硬的可以。
都说七不坞的坞主邢流岚脾气不好,现在看来不假。
七不坞和十二连环坞一样,都是长江上的漕运大帮,十二连环坞建帮年代已久,七不坞却是后起之秀,这几年风头正劲,坞主邢流岚手下有二十八个影子一样的杀手。
这二十八个人单论功夫也没什么特异的,但是当二十八个人联手出击,则是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四象辉天阵。
三年前天下第一刀云雪残自恃武功精到,独闯七不坞总堂,遭遇了此阵。只是瞬间功夫,这位十五岁成名,二十五岁独步天下的刀客就在二十八柄快剑下化为了一堆血块,自此之后,长江上就再也无人敢直撄七不坞的锋芒。
而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凤来阁和七不坞在争夺一批货的运货权,狭路相逢,一场恶斗是少不了了。
闻庄主打着哈哈:「邢先生说的是,说的是……」
「你是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耗了,」从进门后一直沉默着的萧焕居然淡淡的开了口:「死人是不会有时间的。」
邢流岚脸色微变,按着椅背的手青筋毕露,他顿了几顿,终於只是冷哼一声:「白先生好大口气啊,不过是一笔生意而已,不值得闹得两败俱伤罢。」
他说话软中带硬,虽然有威胁的意思在,毕竟还是畏惧凤来阁势力,在尽力避免和萧焕起正面冲突。
萧焕冷笑一声:「一笔生意而已?邢坞主座下的人偷袭我凤来阁分坛,这笔账怎么算?今夜在金陵城外的伏击,这笔帐又怎么算?邢坞主,你既然能为这笔生意做到如此地步,我怎能不奉陪到底?」
邢流岚终於变色离座:「白阁主,你究竟要怎样?」
「简单,」萧焕冷笑,语气却是轻淡的:「那次偷袭,你伤了我十九条人命,还我就好了。」
「好,」邢流岚毫不犹豫的就答应:「若能化解和白阁主的过节,在下马上就将那次带头偷袭贵分坛的属下的头颅砍下十九颗来给白阁主送去。」
「邢坞主会意错了。」萧焕说着,缓缓站起来,向厅中走了两步,语气依旧轻淡:「除了那天的十九条人命,还有今晚的一条,这一条,我要邢坞主项上的人头来还。」
邢流岚目光闪烁,突然冷笑了起来:「姓白的,不要欺人太甚了,你以为我没有胜算么?」随着他的笑声,大厅门口,梁上,以及窗口,都鬼魅似的浮现出一条条黑色的人影,同时,跟在邢流岚身后的黑衣人也悄然散开,彷佛一张大网静静压来,大厅之内的各个方位霎时之间被这些黑衣人占满。
「四象辉天阵。」萧焕挑起嘴角,一字一字的缓缓道。
「不错,四象辉天阵。」邢流岚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嗜血的残忍:「你料不到我把他们都带了吧?白冲帆,我知道你剑法冠绝天下,但在这诛神灭佛的四象辉天阵里,把你的命留下罢!」
随着一声冷笑,他扬起的手掌无声的划下。
这一刻,萧焕还是垂着头的,淡漠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一刻,厅内的二十八条黑影突然动了起来,一条快若闪电的黑影闪过,接着是百条,千条,万条,无数条黑影犹如乌云压顶,纷乱的击向站在厅中的萧焕,眨眼间就要埋没了他的身影。
乌云下的那道青色身影突然动了,就在黑色最浓重的向他压去的那一瞬间,彷佛是一直来不及做出反应的那道身影突然动了,他一动起来居然是不能描述的速度,光影倏忽交错,清光破云而出,彷佛是旭日初升之时,越出深沉海面陡峭山壁的那道灿灿炽阳,又彷佛灵台澄明之时,佛前拈花不语的使者含在嘴角的那抹淡淡轻笑,清光里的剑气烈若炙火却偏偏又柔如春风,瞬间彷佛填满了厅内一丝一毫的缝隙。
炙风猎猎刮过面颊,血珠在阵中飘起,两只连在剑上的手以无法言喻速度直飞出阵来,狠狠地撞击上雪白的墙壁,无力的打着旋,停在椅子下。
空中的血珠这才喷洒开来,艳红凄美,宛若凌空开放的花朵。
和这朵血花炸开只隔了一瞬,妖红的花朵突然接二连三的次第绽放,大厅之内,居然有了一座开满妖艳花朵的花园,不,这更像炼狱,那是只有在地狱之中才会看到的杀神。
那道肆意流淌的剑光,刺入咽喉,削下手足,剖开胸膛,砍入头颅,剑刃上沾着粘稠的鲜血和白糊糊的脑浆,转瞬又在刺入下一具躯体前被甩开,挥剑的那个人眼中闪着残酷的冷光,任由鲜血污物淋在他苍白的脸颊上,青色的布袍沾满污迹,在一片屍体和断肢中翻飞。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萧焕这么杀人,我虽然和他一起行走过江湖,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么杀人,实际上他很少杀人,除了那次他一剑把师父的头颅斩下来之外,我不记得还见他杀过什么人。
那时候他不喜欢用兵刃,与人动手从来都留三分余地,他手中的王风,很少出鞘。
可是他现在彷佛是从修罗场里走来,嘴角有微微的冷笑,目光深如幽潭,不起丝毫波澜,那是视人命如草芥一般的目光。
断肢和屍体横陈一地,萧焕把剑锋放在早已被眼前景象震惊得不能动弹的邢流岚的咽喉上,声音泠然如水:「邢坞主,十九个死,九个废武功,我说过,不算你,我要十九条命。」
冷冷的清光毫无罣碍的划出,剑尖洒落的鲜血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邢流岚连一句话都没有几乎说出,沉重的身体颓然倒地。
萧焕转过身,把目光转向闻庄主,此刻这个老狐狸,也骇然的望着面前的这个修罗场,双脚不自觉地发抖。
「庄主,这次的生意,是跟我们做了罢。」萧焕淡淡的开口,语气依旧如片刻以前,温和有礼,却不容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