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闻庄主诚惶诚恐的答应下了这批货物由凤来阁承运,接着热情的备好车马,送我们出门,那张温文尔雅而又老於世故的面皮下有掩藏不住的恐惧和厌恶。
毕竟,这会儿七零八落的趟在他庄园大厅里的,是纵横长江十数年的枭雄,而那些残肢断手,是曾威震江湖的二十八杀手,如今他们就像微尘浮灰一样被轻易抹杀了,只是瞬间的功夫,漕运大帮七不坞就毁在了那道剑光之下,这样恐怖的力量,没有理由不令人因畏惧而颤栗。
萧焕和苏倩对闻庄主的异状视而不见,他们彷佛只要达到了目的,别的一概不放在心上。
我随着匆匆走到了庄园门外,台阶下停着我们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苏倩不等萧焕发话就断然命令:「我和阁主乘车,其余的人骑马。」
「我受伤,头晕,骑不了马。」我连忙发言。
苏倩皱了皱眉头:「那又如……」
「一起上车罢。」萧焕淡淡的说,弯腰先上了车。
我向苏倩摊摊手,跟着上车,苏倩不再说话,也上车,其余的帮众上马骑好,一行人又在夜色中动身。
折腾了整整一夜,东方已经有些发白,车轮滚动的吱嘎声悠悠传来,无穷无尽一样的响彻在清晨的荒野中。
庄园渐渐退远,车外是树木葱郁的原野,萧焕沉默的靠在车壁上,侧头看着车窗外剪影一样的远山近树,泼墨山水一样的黛色风景飞快掠过,晨雾丝缕的渗透进来,微曦的晨光里他苍白的脸颊上残余的几点血污更加刺目。
我摸出袖中的手帕递过去:「抆抆脸吧。」
他微微怔了一下,伸手接过,仔细抆拭脸上的血点。
嘴边的话终於忍不住出口:「为什么要杀?制服他们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杀?」
他把沾染着血迹的手帕放到眼前,幽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表情,语气平静无波:「如若能制服,就不用杀了。」
我把头别开:「阁主,我刚入江湖的时候,有个人曾对我说: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什么人都没有权利夺走别人的生命。他这么对我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真的没有夺走过任何人的生命。我在想,如今那个人是不是已经忘了他说过的话。」
那边静默了一下,他开口:「没有,那个人只是发现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
「说得到却做不到,这种人不是很软弱吗?」我转头看着他的眼睛:「这种人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有什么分别?」
他挑起嘴角轻笑了一下,把眼睛转开,声音依旧是淡漠的:「是,没什么分别。」
车外突然喧闹了起来,车夫把马车赶到路边,停了下来,一直在车内闭目不语的苏倩掀开窗帘探出头询问:「怎么了?」
「好晦气,有人送葬,大清早的下葬,真是希奇了。」车夫抱怨道。
「那就先在路边等一等。」苏倩交待,挥手叫骑马跟着的那几个帮众也停下。
路旁是一座小村庄,正照着路的村口里走出一队送葬的人群,没有灵旛,也没有孝衣,几个壮汉抬着一口薄棺,棺旁跟着几个亲属一样的人。
车边不远的地方站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从他们的窃窃私语里,大概听出了这是昨夜难产而死的一个孕妇,因为家里人怕屍首放着晦气,才大清早就匆匆下葬。
棺材出了村口,就匆匆的从车前经过,一直漠视着车外动静的萧焕突然皱了皱眉,低声说:「停下。」
抬棺材的壮汉猛然间听到有人发话,都是一惊,看了过来,脚步却没有停下。
苏倩轻跃出车,落在棺木之前,伸手一推,那四个壮汉的脚步就生生定了下来,棺木却平平稳稳的不见丝毫晃动。
萧焕下车走到棺木前伸手摸了摸棺底渗出的鲜血,果断的开口:「血是新的,人还没有死,把棺盖打开。」
一个脸有泪痕的男子扑过来护住棺木,惊恐的打量我们:「你们是谁,你们要怎样?」
我也跳下车,向那男子笑了笑:「这位是大夫,你老婆应该还没死,还不快把棺材打开?」
那男子终於反应过来,慌张的找东西翘开封死的棺盖。
棺木被放在地上,萧焕蹲下来翻翻棺中那个女子的眼睑,又试了试她的脉搏:「还有救,快抬回去,把稳婆找来。」
那男子眼里闪出欣喜的光芒,连忙叫身边跟着的家属去叫稳婆,让抬棺材的几个人掉头回去。
那男子的家离路边很近,稳婆也很快找来,村里的人听说有一位年轻的神医可以让产妇起死回生,都聚在门口想看热闹,被凤来阁的帮众挡了回去。
产妇被移到床上,衣衫也褪了下来,那男子有些期期艾艾的看着萧焕:「神医,你是男子,只怕有些不妥……」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丢到门外:「一边叨叨去。」
那边萧焕伸指飞快的在产妇额头至肚脐的穴位按过,沉吟了一下:「胎位不正,去拿刀具过来。」
苏倩在一旁略带犹豫的开口:「阁主……」
萧焕早运指如飞,把产妇周身的诸穴点过,点了点头:「没关系。」
苏倩不再说话,从身旁的弟子手中找来适宜开刀的刀具。
刀具消毒后被送入内室,吊在门口的棉帘拉上,萧焕和稳婆在帘后救治产妇,我和苏倩轮换着把开水端进去,把血水端出来到掉,足足有一个时辰过去,才听到有产妇微弱的呻吟声传出来,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声嬴弱的啼哭从屋内传出,稳婆把依旧裹着胎衣的新生儿抱出来,沾着血污的脸上满是褶子,笑得好像一朵菊花:「神医啊,真是神医,老身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有人能起死回生。」
还要给产妇缝合伤口,萧焕又过了很久才出来,手上满是鲜血,一身青袍比刚才还要污浊不堪,脸上有掩不住的疲倦,声音却是缓和的,向等在门口的产妇家人说:「暂时没有危险了,我再给你们开个方子慢慢调理,应该就没事了。」
稳婆还在啧啧称赞:「老实说,老身还从未见过神医这样的人,女子生产的时候,那些男人怕脏,都躲得远远的,神医这般儒雅的人物,居然不避嫌,不怕脏。」
萧焕没接那稳婆的话,在那产妇丈夫不停的道谢声里,向窗前的桌案前走去,想要找纸笔开药方,他刚迈出一步,居然踉跄一下,扶住了身边的墙壁。
苏倩急忙上前一步:「阁主。」
他扶住墙壁站好,抬头向苏倩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产妇的丈夫和家人从门外涌进来,屋内有人吵闹,每人注意到这边的异状。
萧焕分开人群走到桌案前,我连忙叫那家人找来纸笔铺好,把蘸了墨的毛笔递过去。
他用苏倩递过的手巾抆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迹,接过笔,微一凝神,在纸上写:人参六钱,白术五钱……
他皱眉摇了摇头,把字涂掉,写:当归三钱,酒浸微炒,川芎两钱,白芍三钱,熟地五钱,酒蒸。在下面批注:每服三钱,水一盏半,煎至八分,去渣热服,空心食前。
遒劲的小楷一个个从他笔下写出,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他的手腕居然抖了抖,笔墨差点点透纸背,我离得最近,连忙伸手扶住他:「阁主?」
他把手中的笔放下,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低声说:「走吧。」
话音没落,他就放开我的手,抬步向门外走去。
屋内人的注意力都在新生的婴儿和卧床的产妇身上,谁也没注意到我们离开。
门外依旧是空气微冷的清晨,萧焕没再说话,俯身上了马车。
我和苏倩跟着上去,马车开动,又奔向了茫茫的前路。
萧焕自从上车之后,一直闭目倚在车壁上,像是睡着了一样,苏倩更是一句话也不说,也抱胸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车厢里沉闷的要命。
累了一夜,我早就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了,这时候也靠在车壁上打起了盹,车走得很颠簸,睡了没一会儿,我的头就被颠得装上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我从睡梦里惊醒,这才意识到刚刚撞到的似乎是萧焕的身体,连忙抬头道歉:「对不起,阁主,属下不是故意的……」
那边没有回答,他的身子斜靠在车壁上,额头和脸颊上,早出了层细密的汗珠,濡湿的头发紧紧贴着皮肤,似乎是因为被我撞到,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用手帕掩住嘴弯下了腰。
我连忙扶住他的肩膀:「阁主?」
他没有回答,却突然咳嗽了起来,手帕移开,薄唇间呛出了暗红的血,淋漓的洒在衣襟和袖子上,一时间竟然无法止歇。
我像被扼住呼吸了一样,身体发抖,只知道抱住他的身子大喊:「停车,快停车!」
马车轰隆着停下,他却更厉害的咳嗽起来,身体不住的颤抖。
苏倩也凑了过来,脸色发白,出手就封了他胸前的大穴,另一只手抵住他背后的灵台穴,就要把内力送过去,手指刚开始用力,他就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
「我大氅……口袋……」他终於咳嗽着说出了这么一句。
苏倩醒悟,连忙从他的外氅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瓷瓶送了过来,她送的慌张了,那个小瓶掉下来,瓶中淡金色的液体洒在车底铺着的毡毯上,车厢内马上充盈了一种极为香醇甜美的气味。
这气味有些似曾相识,我一激灵,脱口而出:「极乐香!」
这居然那天荧配的那种毒药一样的极乐香。
萧焕扶着我的肩膀,勉强坐起身来,又咳出了一口血,那双深瞳反倒更加明亮:「……给我……不然我……撑不到总堂。」
苏倩愣了一下,我毫不犹豫的抓起地板上的极乐香,扬手就扔到了车外。
「你……」萧焕咳嗽了一声,气的险些昏倒。
我不再耽误,向苏倩大喝了一声:「把他弄晕!」
苏倩这次没再犹豫,出手如电,已经切向萧焕颈中的大穴。
他的身子倒在我怀里,我连忙把他抱紧,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问苏倩:「他平日里吃的药呢?」
苏倩忙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几粒白色的药丸,递过来。
我拿起一粒药丸放到眼前,用鼻子嗅了嗅,问苏倩:「这药丸是阁主自己配的?」
苏倩有些疑惑,点头。
我把药丸放到嘴边,伸舌头舔了舔:甜的。
我冷笑一声,气的牙都是疼的:我就知道,这药丸怎么会是白色的?把药丸表面用一层糖裹起来……亏他想得出来!
我接着问苏倩:「这药吃下去后,是不是有时还需要别人帮着用内力化开?」
苏倩点头:「有时阁主内息太虚弱,药力又慢,的确需要我用内力助其化开。」
我二话不说,把药丸一个个放到嘴里,用牙齿把外面的一层糖衣咬下来,最后把一堆表面坑坑凹凹的黑色药丸塞到他嘴里,再从苏倩手中接过水壶,托着他的头小心的把药丸喂下去。
不知道是咽不下去还是昏迷着还知道怕苦,他眉尖微微蹙了一下,几粒药丸就和着血吐了出来。
我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就骂了出来:「他身子这样,你怎么还放他在外面跑!」
苏倩一愣,哼了一声,一向冰冷的腔调里也带了火气,脸就红了:「你来管住他试试?」
我没想到苏倩也能有涨红了脸的时候,噗哧一下笑了,心情稍微放松些,扬头问她:「这是哪里?离什么地方最近?」
她沉吟一下:「这里地近汤山,离总堂还有六十约里路。」
「汤山?那个有温泉的汤山?」我眼睛一亮:「这家伙再有六十里路能把他颠死,我们不回总堂,我们去汤山,去汤山的行宫。」
苏倩点头,她终於抬起头来正视我:「你……到底是谁?」她把眼睛移到昏睡着的萧焕脸上,沉吟着,声音夹些酸涩:「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我愣了愣:「他没告诉你他的真名?」转念一想,在大武虽然萧焕的名字是绝对的禁忌,不容人提起,但是又有几个人心里不清楚自己国家皇帝的名讳?告诉别人他的真名,不就等於明摆的告诉别人他的身份?
苏倩的眼睛黯了黯,我连忙打哈哈:「没关系的,他没告诉过你我来告诉你好了。」
苏倩淡淡一笑:「阁主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真名和身世来历,我想他不说,可能是有什么顾虑,也许我还是不知道的好。」